秋舫怔怔地看着老者,他在等老者继续说完他的故事。
老者的话锋却突地一转,神色严肃了许多,沉声说道:“可有人长生了?”
秋舫对视着老者的眼眸,少年不明白,为何世人总想着长生,求着长生,好像只要能长生,在人间的任何东西都可抛下一般。
“晚辈从未见过有人长生。”秋舫拱手答道,他知道老者对这一句回答看得极重。
果不其然,老者得到秋舫肯定的回答后,竟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胸中浊气已经在他心中闷了几百年,他等的,就是今日。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老朽没白死。”老者说完竟兀自笑了起来,他穿的是一袭粗布麻衣,干净得一尘不染,一如这件小竹屋,即使等了两百多年,也没有多余的灰尘铺在上边,好像这一片洞天之中,本就干净无瑕。
或许这便是他的不甘吧?
秋舫默默在心中猜测道,长生二字对老者而言是求而不得之物,终其一生都踏在漫漫长生途中,若是得知自己身死知乎,这世间有人真正的求到了长生,相信他的心中一定五味杂陈,临死时的不甘也会瞬间膨胀,吞没他的所有。
原来死亡,也挡不住欲望。
老者说完这句话,身影竟模糊了一些,秋舫看着这一切,轻轻挑了挑眉。
老者又道:“我要问的,问完了,你有没有要问的?老朽这一生,不欠别人。”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聊了这样许多,秋舫还不知其姓甚名谁,抛出的第一个问题自然是想一问究竟。
老者却笑了一笑,旋即摆了摆手道:“忘了,换一个。”
秋舫盯着老者深邃的眼瞳,迟疑了片刻,他也不知道老者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但对方不答,自然也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话锋一转,切入正题道:“那...饕蛇为何在此?”
“守护它要守护的东西。”老者抚过自己花白的长髯,淡然笑道。
“它要守护的东西是什么?”秋舫怔怔地看了看手中的小饕蛇,追问道,小饕蛇似乎察觉到他们在讨论着自己,眨巴着可爱的三角眼,愣愣地支起头来。
那老者又走近了一些,伸出手来摸了摸小饕蛇的头颅道:“你可知道异兽守护的东西,都是从何而来?”
秋舫困惑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对他而言,自然是一头雾水,就算是抠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个中缘由。
老者见状,笑着嘲弄起少年来:“我看你颇为奇特,体内更有古怪,还当你也是...”
老者说着说着便停顿下来,旋即又接回刚才的话题道:“那你可知仙人?”
秋舫摇了摇头,似乎又想到什么,赶紧又点了点头。
老者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苦笑一声:“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有所耳闻,前辈不妨细说。”
秋舫东拉西扯地听说过一些仙人的传言,但终归是道听途说,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也难以分辨。
“许久许久以前,妖族异动,仙人稳坐钓鱼台,却要人类替他们出手。”老者有些愤恨地说道,顺势将双手负在身后,眼中里闪过一丝厉芒。
奇了怪了,为何人人提起仙人,都是一脸的不悦,好像仙人在人间欠下了太多孽债似的,秋舫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一点他倒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阿鱼在的缘故,他更感兴趣的是老者口中的妖族异动。
“劳烦前辈说说何为妖族异动?”秋舫追问了一句。
老者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好气地说道:“你没师父?”
秋舫闻言一愣,但还是恭敬答道:“有。”
“强否?”
“极强。”
“那你去问他,老朽时间可不多了。”老者啐了一口,他身形越来越飘忽不定,好像的确如他所言,时日无多。
秋舫悻悻地笑了一笑,等待着老者继续讲话说下去。
“那一场大战后,仙人留下了一些异宝,作为妖魔再来犯时,人类可以依靠的神兵利刃。”老者继续说道。
话到此处,秋舫有些恍然大悟般接茬道:“这些神兵利刃,便是由异兽守护?”
“是了,天下异宝何其之多,均不是凡物,但仙品之器自有能者可用之,所以...至少在两百年前,大部分异宝都还未现世,能现世的东西,自然也要第一类人才能取得。”
老者的语速比之刚才虽然快了许多,秋舫倒是也能理解他这一番说辞,一边洗耳恭听,一边轻轻点头。
“那比之法器如何?”秋舫想起世上层出不穷的各类法器,与异宝相比似乎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免多问了一句。
“法器?”老者眉睫一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秋舫点了点头。
老者又道:“法器,便是对异宝的模仿,不过嘛,倒也不能说法器一无是处,中等、下等法器当然是不值一提,但上等法器,也有不输异宝之物。”
“那取得异宝,一定要胜过异兽么?”
“倒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也可能是,得到异兽倾心。”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秋舫,却将秋舫看得心头发毛,颇为不解。
异兽没有灵智一事众所周知,既无灵智,又何谈倾心?
老者一眼看穿秋舫心中的困惑,旋即又道:“异兽虽无灵智,但有意识,他若本能地将你当做亲近之人,这异宝,岂不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看着老者玩味的笑容,秋舫不禁低头瞧了瞧掌心的饕蛇,正巧那小饕蛇也在瞧着他,一双无辜地眸子里活力四射,不愧是最鲜活的小生命。
“我来到此地时,你口中的蛇君也是这般大小,即使是世间最为冷血的蛇类,但也抹不去镌刻在骨子里血浓于水,那日,我也是这样将饕蛇捧在手中的。”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将秋舫手中的小饕蛇捧过,眼神中满是和善与回忆,好像一旦捧起饕蛇,他便能捧回过往的岁月。
但这一次,小饕蛇却不太买账,好像是察觉到对方想要带走自己,它“嘶”了一声,竟一口咬去,不过令秋舫惊诧在于,小饕蛇小小的利齿竟从老者手掌穿过,扑了个空。
见到秋舫眼中的惊疑,老者又笑了一笑,喃喃道:“死人,便是死人了。”
他说这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一种无奈的哀叹。
秋舫并不想多提对方的伤心事,只是将话锋一转:“也就是说,蛇君曾经守护之物,现如今,是小饕蛇在守护?”
“正是如此。”老者笑吟吟地看着秋舫,肯定道。
“那是什么?”
“桃花镯。”
“有何妙用?”秋舫瞪大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老者。
老者却继续笑了笑,又摇头道:“妙用无穷,一会你自己去桃林瞧吧。”
“依前辈所言,那桃花镯应当是前辈之物。”秋舫想起老者隐约提及的故事,猜测蛇君与老者也许同样有着一段不解的缘分。
老者并未否认,只是叹气道:“我是个死人,现在,那是你的东西了。”
秋舫知道,或许用不了多少时日,更或许就在转念之间,老者的最后一缕魂魄便不会留存人世。他深知是自己的便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永远也不会得到,念及于此,他也不再装模作样地推脱,只是应声道:“多谢前辈。”
“那老朽再问你一个问题?”
“前辈尽管吩咐。”
拿人手短的道理秋舫岂会不懂,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你是妖?”老者说话时,眼神颇为锋利,问得秋舫有些瞠目。
须臾,秋舫答道:“不是。”
老者闻言,眉目一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道:“那为何...”
说出这三个字,老者又陷入了沉思,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
秋舫转念一想,大概是体内有阿鱼在的缘故,所以老者才会误认,不过提及妖时,对方不急不躁,不惧不怕,足以说明对方有多么宽广的见识。
想通此节,秋舫这才说道:“我体内倒是有...半人半妖?”
“半人半...妖?”老者眼中的精光比之刚才更盛了一些。
不待秋舫答话,一言不发已久的阿鱼突然接话道:“是。”
听见这个女子的声音,老者沉默了片刻,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高声说道:“妙啊妙啊,哈哈哈哈哈。”
“前辈何出此言?”秋舫纳闷道。
秋舫的话音一落,老者似乎又被解开了什么心结,身影越发地透明起来,好像再要不了几句话,便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说不上来,可惜,时间是不够的了。”老者的话让秋舫有些一头雾水,明明妙啊妙的一声声感叹,怎么问起他来又成了他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些话秋舫也只敢放在心底,只是再次问道:“前辈生前一定很强?”
“很强吗?也就是第一类人吧。”老者自问自答地与秋舫打了个趣,好像已经在倒数着他离去的时刻。
秋舫看见对方即将消失得身影,周遭如同镜像世界的小竹屋也一层层退去,无限延伸出来的居室一间间变少,看来这个环境快要破去了。
“晚辈还想问一个问题。”秋舫抓紧时间说道。
老者舒了口气,一边等待着离去的时刻,一边笑道:“讲。”
“前辈还是想不起姓甚名谁吗?”
老者闻言,却释怀般地笑道:“想起,想不起,又能如何,人类就是星河中的尘埃,仙人将你拾起,你便璀璨夺目,仙人将你抛下,你便隐入烟尘,一世,一时,又有何异呢?”
仙人笑罢,朝着秋舫手中的小饕蛇瞧了一眼,又朝他的腹部瞧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回秋舫脸上,平静道:“小饕蛇,好好待它。”
秋舫点了点头,将小饕蛇捧得更紧了一些,小饕蛇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暖意,竟顺势躺在秋舫掌心之中,露出一个舒适的表情。
老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道:“仙人虽然无情,但人间总是精彩,可惜了,不然我还真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见老者大笑起来,秋舫愣了一愣,旋即想起什么,急道:“曾有人跟前辈说过相似的话。”
“哦?还有谁与老朽同具慧眼?”老者挑了挑眉,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微弱了许多。
“一个小孩子罢了,不过他给了我一只玄霄九雷瞳,说是借此看看人间。”秋舫一边说着一边思索,突地才想起,为何不问问这位见识多端的老前辈,玄霄九雷瞳的奥秘是什么呢?
不过等不到他开口,老者的脸却瞬间变得极度扭曲,秋舫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脸上,会在同一瞬间浮现出如此多的表情来。
疑惑,惊诧,恐惧,悔恨还有绝望,齐齐涌上老者快要透明的脸颊,硬生生撕碎他原本颇为慈祥的表情,吓得秋舫往后退开了一步。
“玄霄...九雷瞳,好啊,竟...啊!!”
时间并没有给老者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随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右手,喉咙也跟着迸出一声凄厉的喊叫,犹似杜鹃啼血,带着浓烈的哀绝与痛苦,随着时光,陷入了尘埃。
不过,仍有一丝光点,在老者手指虚化的瞬间,突然窜出,钻进了秋舫的眉心。
再看其他,竹屋中的一切,已经归于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