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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白马入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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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还香楼上的琴声如飘渺烟波,一曲终了,又复一曲,听得在座的公子哥儿们心神荡漾,看得出侍妓宥酒之宴饮永远是富家公子寻欢作乐的最佳之选。


    吴秋舫盘着腿,正襟危坐在镶金软榻上,纵然旁边有一位狐媚动人的青楼艳女斜倚着他,他也目不斜视,只盯着桌上的美酒佳肴,惹得桌前的女子们猜测他是不是好些天未曾进食。


    而一旁的李长风自打掏出好几锭金银之后,这老鸨便将其奉为上宾,这年代没有不许孩童逛青楼的规矩,风尘之中信奉的乃是一个有钱便是爹。


    “不知两位小公子该如何称呼?”


    一名女子生得一张娇俏的瓜子脸,说话时莹莹眼波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妩媚动人。


    自打入了还香楼,吴秋舫便如坐针毡,哪里愿意去与人闲聊。倒是李长风早已融入此间,一边往碗中夹着肥瘦适宜的红油白肉,一边嘟囔道:“我叫李长风,师兄叫吴明。”


    听得出,他嘴里还含着来不及咽下的饭菜。


    见是小童,这些女子们多了几分随兴,少了几分媚态,笑他道:“公子这般年纪,可敢小酌几杯?”


    这一壶是还香楼自酿的桂花酒,价格自然不菲,若是能多劝几杯,老鸨对她们的态度自然会好上不少。


    “酒?”李长风大口吃肉,头也不抬地问道。


    “桂花佳酿,只消两杯,公子便可快活似神仙。”那女子笑道,话音未落,纤纤玉手已握住白瓷酒壶的壶把。


    “满上,满上,通通满上。”


    李长风终于抬起头来,操着嫩的声音说道,话音一落,还不忘接上一个响嗝,这才勉强搁下银筷。


    “长风师弟。”秋舫担心他醉个不省人事,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


    山里的老道长并不常喝酒,但每每遇上佳节,也会画一张符,令符潜入湖底为他托起一个泥瓦坛子,那坛子里盛满了陈年老酒。秋舫见那坛身上斑驳的刮痕,大抵知道这酒的年生,怕是比自己还要大。


    晏青云每次揭开盖,酒香扑鼻而来,刹那间溢满整间茅屋。这时,他会从木柜深处,掏出两个更加古朴的陶碗,一只手轻轻摇晃坛子,再不多不少地斟满两碗,将其中一碗酒一饮而尽,而另一碗则洒进尘土里。


    在秋舫眼中,这像是某种仪式。


    少年郎难耐好奇心性,有次趁着晏青云到山中采药,也依样画瓢,斟酒一碗,一饮而尽。随后只觉得头昏脑涨,片刻间便不省人事,原来酒也醉修真者。


    待他醒来之时,只知道自己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腹中翻江倒海,不过晏青云看着他的神色却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打那以后,任他美酒玉觥,秋舫是再也不觉得香了。


    常人的鼻子里,桂花佳酿自然香甜可人,但秋舫却觉得难闻至极,再一回想起切身经历,他便想要规劝李长风一二。


    “给吴师兄也满上。”


    李长风笑容绚烂,就在秋舫思绪万千之时,他竟已豪饮几杯下肚,双眸之中游走着一丝迷离。


    “长风师弟,我不胜酒力,还是免了吧。”秋舫推辞一句,他知道这仙甘蜜露法力高强,只需一杯下肚,便可击溃自己的意识。


    “吴师兄,不品人间酒,谁知其中醉。”


    李长风喃喃说道,言罢,又是一仰头,饮尽杯中佳酿,一旁的女子看得眉开眼笑,连忙再为他斟上一杯。


    秋舫蹙起眉头,长风师弟明明不过十岁孩童,平常也算天真可爱,怎就在觥筹交错间显得如此老练,像极一个纵横酒场数十载的老酒鬼。


    斜靠着秋舫的女子同样娇俏,一双桃花眼尤其妩媚,一颦一笑间流露出万种风情。她见李长凤身边的女子接连攻城拔寨,自然不肯示弱,玉体向着吴秋舫贴得更紧了一些,一股温吞的气息吐到秋舫耳边。


    “吴公子当真不饮上一杯?”


    她笑道,语气酥麻。


    “谢姐姐好意,我伤势未愈,不敢沾酒。”


    少年连声推辞。


    “那公子喝茶,奴家敬你一杯。”看来这女子是铁了心要为还香楼的生意添砖加瓦,见秋舫不喝,自己也要独酌。


    秋舫不想多言,只好端起茶杯,学着李长风的模样与她轻轻一碰,便一饮而尽。


    “吴师兄,嗝。”


    李长风喝得痛快,神态自然也放松许多,本就矮小的身子也瘫倒在了身旁女子的怀中,那女子面色潮红,看得出酒劲已经爬上心头,竟将白瓷酒壶提在半空中,往李长风微微张开的嘴里浇灌。


    一缕晶莹剔透的细流自壶口倾坠而下,源源不断注入李长风的嘴里,一时之间,桂香满溢。


    秋舫见状蹙眉,这幅大胆姿态,对于一个大门大派的弟子而言总归是不成体统。更何况,这还只是一个区区十岁的孩童,旁人看来多少觉得不雅。


    酒柱稍停,李长风的眼睛已渐渐朦胧,他缓缓道:“师兄,酒与女人可是人间最好的宝贝,你怎能两不相爱。”


    听他老神在在的口气,似乎已尝遍人间辛酸。


    秋舫入世不久,但每过一天,便有一天的领悟,竟正经道:“长风师弟,这人间总有许多俗务,我倒是有一事不明。”


    不知怎的,在这一瞬间,秋舫竟觉得眼前的师弟能够解答自己的疑惑。


    “师兄请讲。”


    李长风突然来了兴致,摇摇晃晃地从那女子身上坐起。


    少年一直纳闷,明明在山中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为何师父一定要为自己套上八王爷血案这道枷锁。不仅自己如此,东极门,墨宗,徵侯山,甚至是三番两次袭击自己的黑影,他所见过的人都各有各的羁绊与牵挂。


    在这人间当个逍遥快活、不问世事的神仙不好吗,为何非要争来斗去。


    想了这样许多,他才开口道:“听说天上有仙人,可仙人为何不教人间无纷争呢?”


    “哈哈,仙人?”李长风借着酒劲突然大笑起来,“何为仙人?”


    这话秋舫可答不上来,关于仙人一说他知之甚少,只是听周宗提过两嘴。不过此刻令他心生不安的却是,李长风眼中露出精光,毫无一个小孩模样。


    见二人聊得高深,周围女子也不敢插话,只是手中仍不停地为李长风斟酒。


    秋舫不答,李长风也不追问,他抬手便将杯中酒倒入喉咙之中,那潇洒模样,看得出对着玉液是爱得真心实意。


    “吴师兄啊,就算解得了七情六欲的蛊,却逃不开三界五行的套,这是人间,也是仙人撒下的因果。”


    李长风接下来这杯酒,不再豪饮,而是轻轻呷了一口,与刚才的狼吞虎咽不同,这才开始细细品味酒中滋味。


    秋舫涉世未深,但脑子并不傻,他狐疑地试探道:“没想到师弟小小年纪,竟懂得如此之多。”


    李长风笑着看向他,良久未言。


    但秋舫知道,一个时辰前还是吵着嚷着叫自己带他来还香楼的李长风,有秘密,或许还有不少的秘密。


    他不是喜欢刨根问底之人,别说是他人的秘密,就是自己家族血案的秘密,他也没几分兴趣,此行查案,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揭露真相之后,晏青云能好好夸一夸他,就像第一次展露凭空画符这个本事来的时候一样。


    念及于此,他也将话锋一转,劝道:“师弟少喝一些,一会回到客栈,万一误了要事。”


    “你我这点修为,帮忙就是添乱,难得出山一趟,总得尽兴而归。”李长风不以为然,手上又动了筷子。


    如此说来,这长风师弟确实不像个修为高深的人,一柄长剑时而在手,时而不见,与嗜剑如命的徵侯山人格格不入。


    “吴师兄不如陪我痛饮两杯,何必去想那些麻烦琐事。”


    李长风知道秋舫会断然拒绝,但还是穷追不舍地劝道,好像秋舫错过这一口酒,便会错过整个人生。


    李长风虽然没有嗜剑如命,但至少是嗜酒如命,秋舫总算明白这小子自打入了洛城便张口闭口还香楼的缘由了。


    许是上山之前,便随家中长辈见惯了风花雪月吧,这喝酒时的熟稔,搂抱女人时的姿势,都告诉别人他是个常客了。秋舫在心中默默猜测道。


    玩弄着不知道是第几个空了的酒壶,李长风从怀中掏出五锭金子来,往桌上摆成一排,敞怀笑道:“小爷尽兴,姐姐们拿去花吧。”


    见他出手阔绰,几位风尘女子脸上堆满笑意,虽然还想端着矜持,耐不住手却不听使唤,齐齐往桌上抓去。


    “退下吧。”


    李长风又道,他仰倒在软榻之上,一边轻轻挥着手,一边闭上双眼,任由醉意袭来。


    几个女子颔首退场,布帘子之中,便只剩下秋舫与长风二人。


    “师弟醉了?”


    “酒不自醉人自醉,师兄不肯尝尝,实乃可惜。”


    李长风嘴唇微启,双眼紧闭,慢吞吞地惋惜道。


    “我喝过一次,不过醉得一塌糊涂。”


    秋舫苦笑道,被这随兴的气氛感染,他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卧于软榻上,望着垂下的七彩帷幔说道。


    帷幔背后有歌声飘来,其声清婉缠绵,挑起李长风的诗兴,他喃喃吟道。


    “偏捕巧云揉入瓮,新桃酿就醉音容。遍寻芦荡思白马,只念星河梦禅宗。”


    秋舫不解诗意,却在晏青云扑灰的典藏中见过白马入芦花的故事,知道那说的是世事真伪难辨,如见山是山,如见山不是山,如见山还是山。


    更如此刻的自己,是吴秋舫,也是吴明。


    “吴师兄,你是白马还是芦花?”


    李长风笑着扭过头来,蠕动着身子向他靠近道。


    “银碗中装雪,碗便是碗,雪便是雪。哪有星河灿烂漂亮。”


    秋舫见过白马入芦花的下半句,于是盯着李长风迷离的双眼,故作深沉道。


    “今日尽兴,那我...送师兄一剑。”


    李长风醉意已浓,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只见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朝着吴秋舫眉心指来。


    少年郎瞧他这醉酒的神情,无奈地笑着问他道:“长风师弟要送我何剑?”


    “天上一...剑,太...平一剑,夺命一剑。”


    李长风断断续续说了三剑,秋舫只当他酒后胡言,连数都数不清楚,心中对此更是不以为意,毕竟小孩子家的话,再是高深,也大抵是故作高深罢了。


    但李长风的手指却未停下,他慢悠悠地搭上秋舫眉心,肌肤一触,微烫的手指上传来一股暖流。不过片刻之间,李长风的手又直直垂落下去,除了轻轻的鼾声,便再也没了其他响动。


    看来,秋舫这瘦弱的身子骨,不仅负伤,还得再负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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