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升本想为阿弦开脱, 不料竟似摸了老虎的头。
他从来敬畏长兄, 当下不敢再言, 同情地看了阿弦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中, 崔晔扫一眼阿弦手中的昆仑奴面具, 见她不语, 便道:“这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吧。”
阿弦本正有意询问, 听崔晔主动承认, 抬头道:“是那次去周国公府救我的时候拿走的?”
崔晔道:“是。”因又说:“你大概不大了解朝中的局势, 周国公虽行事无忌, 但毕竟也是皇家眷亲, 故而我跟少卿两个一暗一明,若是大张旗鼓,反会坏事。”
一个武后重视举重若轻的臣子,一个大理寺锋芒毕露风头正盛的少卿,若两人联手去周国公府“兴师问罪”,被有心人抓住,自有无限可说。
而对武后而言:两位重臣去“讨伐”敏之, 必也无法接受。
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的罐子, 阿弦摸着那昆仑奴粗粝的五官,手指小心地绕过那片血渍:“阿叔……受伤了?”
崔晔道:“不碍事。”
又解释道:“我原先擦过, 只是未曾清理干净……弄脏了你的东西, 抱歉的很。”
这昆仑奴面具是用竹根所雕, 纹理线条粗朴天然,染了血是最难打理干净的,但是阿弦介意的哪里是这个。
瞬间,仿佛那夜的风雨扑面又来,打在阿弦的脸上身上,潮润润地有些沁凉。
她其实很不能忘怀,就在国公府里跟番僧狭路相逢,被异鬼迎面袭来那刻,那从后面探过来的一只手臂,那种靠在他怀中的温暖如此难以形容,就像是躲在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永远不必怕风狂雨骤。
或许,她之所以这样抗拒来“投奔”崔晔,而执意选择窥基,原因不仅是因为怕崔晔会看穿她的所有,更是下意识地害怕……如果她没办法抗拒那种温暖的感觉,又该如何是好?
先前虞娘子说起让她选一个良人之类,她心中竟无端闪出崔晔的影子——并不是因为男女之情的喜欢,而是因为那种温暖。
但对阿弦而言,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是阿叔。
而在崔晔面前,就像是在老朱头面前,浑然天成。
她唯一有女孩儿自觉的时刻,是在陈基面前,可惜所托非人,也已成为昨日黄花,不可追忆。
此时,知道崔晔因自己受伤,心里涌动,眼角好像也落入一片冷雨,涩涩湿润。
阿弦本想问崔晔伤的如何,没想到只淡淡地三个字。
可是如此一大团血渍,很难想象当时对上摩罗王的情形,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却知道绝非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这样。
阿弦低低说:“我知道阿叔的身体本就没有恢复,却要为了我冒险……该说抱歉的是我。”
崔晔正打量着她的神情变化,闻言低头,看一眼昆仑奴狰狞的脸,忽然说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知道这面具,是在什么时候?”
阿弦不懂,疑惑地看他。崔晔道:“是太平公主殿下告诉我的。”
“啊?”阿弦讶异。
崔晔道:“殿下是把此当一件趣事说起来。”
买这昆仑奴当然是“纯属意外”,当时得了陈基交付的“全部身家”,每一枚铜板都倍加珍惜。若非因跟太平赌气,阿弦恐怕不舍得掏钱买此物。
事后,太平把此事当作笑谈同沛王李贤说起:“那个小弦子,实在可笑的很,一文钱都不舍得拿出来,还跟我说他有的是钱呢。”
李贤制止了太平:“不要背后说人,很不厚道,而且你当世间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是公主,吃穿不愁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人的对话给崔晔无意中听见。
崔晔道:“我曾同你说过,你叫我阿叔,我就该把你保护妥帖,只是你向来有自己的主张看法,我不能强令你听我的话,也不会强把你束缚身旁……便由得你去,只是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要为你做到。”
阿弦听到“保护妥帖”,蓦地想到他同陈基的那一场。
崔晔道:“所以,这一次袁少卿说需要我护着你,我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阿叔……”阿弦呆看,心中隐隐震动。
崔晔叹道:“我知道你并不这样想,毕竟你想去大慈恩寺……大概跟着窥基法师,比让你跟着我更自在吧。”
“不是!”阿弦冲口而出,“我喜欢跟着阿叔!”
“是吗?”他抬眼看来。
阿弦对上这双清明洞察的凤眼,一窒之下,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面具,”阿弦道:“就留在阿叔这里吧。”
崔晔眼底浮起淡淡地笑意:“送给我么?”
“不是送,”阿弦赧颜,“毕竟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称不得送也送不出手,阿叔若不嫌弃,就留着好了,什么时候不喜欢了,就把它扔了。”
崔晔横她一眼,将面具接了过去,这一次却并未放进抽屉,只走到那圆月多宝阁前,将一枚秦古镜侧移,把面具放了上去。
阿弦吃了一惊:“你放在那里干什么?”
她虽然并不懂古玩重宝,却也看出这多宝阁上的东西均都价值不菲,忽然加入这个一文钱的东西,不伦不类,吓煞人也。
崔晔道:“就放在这里,看谁敢把它扔了。”
阿弦一愣,哭笑不得:“唉,我真猜不到阿叔的心思。”
崔晔又同她说起,家中的虞娘子跟玄影也都安排妥当,袁恕己会将他们接到崇仁坊。
阿弦见他们打算的这样细致,更加无话。
见她低头无言的模样,崔晔叹道:“我知道你不情愿跟着我,就委屈两日吧。”
阿弦终于忍不住笑道:“我没这样委屈,阿叔就不要总是嘲我了。”
崔晔哼了声。
此事说定后,崔晔又问起她跟窥基法师在梁侯府发生之事,阿弦也都说了,包括发现武三思是故意要害敏之一节。
正事说罢,门口忽地有一名小厮来到,垂手道:“老夫人听说有贵客来了,想见一见,让爷带了过去。”
崔晔示意那小厮退了,看阿弦道:“我知道你不惯应酬,只是我的家里就如同你的家里一样,不必拘束,就如平常一般行事,不用你长袖善舞,也不必察言观色。”
阿弦听他又拿自己说过的话揶揄,不由道:“以后我不敢再在阿叔跟前多嘴了,你总拿我的话来打我是怎么回事。”
崔晔低低笑了两声,领着她出门。
路上,阿弦又悄悄地同他说:“我其实并不是不敬长辈,只是怕我行差踏错,丢了阿叔的脸。”
崔晔道:“脸是自个儿的,怕什么你给我丢?年纪不大,心思却多,怪不得长得慢。”
阿弦偷偷地吐舌。
不多时来至老夫人房中,被崔晔领着,上前拜见。
崔老夫人爱惜地望着阿弦:“怎么好似比上回见面的时候更清瘦了些?”
崔晔在旁,恭敬地回答道:“您大概还不知道,她最近又迁去了户部,户部的事务繁忙,是劳累了些。”
“可怜见儿的,”崔老夫人啧了声,对旁边卢夫人道:“这孩子看着单弱,偏偏又这样能干,可惜是个没爹娘的孩子,不然的话,爹娘指不定多为你高兴呢。”
偏偏戳中阿弦的心,她双眸微睁,眼中瞬间就涌出一层薄薄地泪花来,幸而是低着头,众人都未曾发觉。
卢夫人笑道:“老太太,怎么才见了就说伤情的话,”
崔老夫人才醒悟:“是我老糊涂了,好孩子,你别在意。我是替你爹娘疼你呢。”说着,回头又对崔晔道:“今日怎么有空把他领回来了?”
崔晔道:“正要跟您和母亲说,这几日有一件要紧的公务,得让阿弦跟在我身旁,兴许她要在咱们家里住上几日。”
“那敢情好,”老夫人笑道,“我正觉着这家里太清冷些呢,多了个好孩子,多一份人气儿,其实你早该这样做。”
连崔晔也没想到老夫人如此“从善如流”,不由挑眉看一眼阿弦。
卢夫人便道:“你有所不知,自打上回老太太见了阿弦,时常口里惦记,又知道他一个人住在平康坊里,心里就很不自在,若不是看你忙的不着家,早叫你劝他过来府里同住了。”
不仅崔晔,连阿弦也目瞪口呆。
崔老夫人见说开了,便笑对阿弦道:“你现在可还在平康坊里?”
阿弦道:“是。”
老夫人道:“这般小的年纪就要独自安身立命了,你不如索性就到府里来住,好歹有个照应。”
阿弦忙道:“使不得!我,我还有个姐姐跟玄影。”
“玄影是谁?”崔老夫人问崔晔。
崔晔咳嗽了声:“是一只狗。”
“一只狗?”崔老夫人哈哈大笑,卢夫人也忍俊不禁。
崔老夫人笑着说道:“那又算什么?叫他们一并来就是了!”
阿弦略觉窘然,又不知如何推辞老夫人的好意,便拿眼睛对崔晔示意,想让他救援。
崔晔笑看她一眼,才终于说道:“照我看,倒是不急着如此,毕竟如今阿弦才进户部,倘若让她住到府里来,怕有人会背地里说闲话。”
此事之前也曾简略提过,只是着实喜欢阿弦,崔老夫人有些难以割舍。
她眉头微皱,思忖半晌,才终于道:“虽然人正不怕影子歪,但毕竟流言可畏,倒也罢了。”
阿弦的心又放回肚子里。
又闲话几句,老夫人看着崔晔道:“往日,你的脚上似乎有陀螺,让你在我跟前站上一会儿都是难的,今日却是难得。”
卢夫人忙道:“若是得闲,以后常带阿弦过来。”
崔晔答应,两人才退了出来。
往回走的路上,崔晔道:“先前担心你不讨人喜欢,现在却怕你太讨人喜欢了,祖母竟像是看着亲孙……咳,这样疼爱你,我都比不上。”
阿弦道:“那是因为老夫人跟夫人都很有教养,自然不会当面说我如何。”
“你的意思,是她们会背地里说你如何?”
“我没有这个意思!”阿弦叫。
崔晔低低笑了声,谁知目光转动,忽然看见一人。崔晔敛了笑,唤道:“阿升。”
阿弦闻言抬头看去,却见二公子崔升正在前头月洞门口,似往此处张望,见状欲躲,却被崔晔一声叫住。
崔升讪讪上前:“哥哥。”
崔晔对阿弦道:“去前方等着我。”
阿弦只当他们兄弟有话说,便乖乖地往前走开。
剩下崔升跟崔晔面面相觑,崔升道:“哥哥叫我干什么?”
崔晔问道:“是你跟老夫人说阿弦来了?”
崔升一惊,没想到事情败露的这样快:“是我一时不慎说漏了嘴……”
崔晔道:“我看你不是一时不慎,而是故意。你怕我责罚阿弦,所以故意在老夫人跟前儿吱声,好让老夫人救场。”
之前因见阿弦擅自拿了崔晔之物,崔升包庇不成,生恐事情不谐,幸而想到崔老夫人时常问及阿弦,于是便假意请安,“无意”透露了阿弦在府内之事,果然老夫人一闻便喜,即刻命召见。
见被看破心思,崔升惭愧,惴惴道:“哥哥,下次我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崔晔道:“我并非要责怪你,你有维护阿弦的心意,这很好。”他点了点头,负手往前去了。
身后,崔升目瞪口呆。
自从卢烟年“谢世”后,崔晔便不再回原先的居所,仍是住在他少年时候独居的小院落,正靠近逢生的虎山。
偶然他得闲,便叫虎奴将逢生放开,让它在自己的院子里“散步”。
常常是一人灯下读书,一虎在外徘徊,等逢生累了后,便会步回堂下,就靠在崔晔身旁,歪倒而睡。
阿弦才跟着进了院门,就听见一声虎啸。
因为贺兰敏之的缘故,阿弦对“老虎”这种生物格外敏感,惊地循声乱看。
崔晔在前止步,温声劝慰:“不必害怕,这是逢生听见我回来了,在跟我打招呼呢。”
阿弦更加想起上次玄影几乎成了逢生食物那件事,勉强挤出了一个笑。
崔晔看她眉头皱着,只咧开嘴,甚是敷衍。他不禁笑道:“你那是什么,这般难看。”
阿弦道:“阿叔,你的老虎厉害,半夜会不会跑出来吃了我。”
崔晔故意从头到脚扫了她一遍:“逢生虽是猛兽,却也挑食。瞧你这般瘦弱,只怕不合它的口味。”
歪打正着,又戳了阿弦一下,让她猛然便记起当初陈基也曾发出这般言论。
阿弦长叹了声:“人是这样,老虎也是这样,都是以貌取人的家伙。”
崔晔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阿弦道:“没、没什么。”
崔晔引了她入内,里外都看过了,道:“你就暂且住在我这间,如何?”
阿弦不安:“我怎么好占了阿叔的房间?”
“当初我也曾占了你的房间,如今这般,岂不应该?”
阿弦问道:“那阿叔住在哪里?”
崔晔引着她来到隔间,却是个小书房,虽比先前那个小,却也清爽明净。阿弦道:“我睡这里就很好了,阿叔仍睡你原来的床。”
崔晔道:“不必多言,就这样定了。”又唤了婢女,让给阿弦准备几套换洗衣物等,期间又听见两声虎啸。
原来崔晔连日在吏部不曾回来,逢生极有灵性,一来记挂主人,二来想要放风。
崔晔深知其意,正下人准备好了饭食,崔晔便对阿弦道:“你自先慢用,我去去就来。”
阿弦的确饿了,伏案大嚼,耳畔听到逢生又啸了数声。
阿弦心神不宁,鼓着腮帮子,侧耳倾听,却并没有别的动静。阿弦莫名地有些心跳,最终把碗筷放下,跳起来跑出院子。
她循声急急而去,来至虎园,探头看时,却吃了一惊。
前方,一人一虎对面而立,逢生蹲在地上,偌大的虎头歪着,正在蹭崔晔的肩颈。崔晔伸手在它的下颌挠了挠,又用力抚过它的头颈。
阿弦原本担心崔晔,所以饭也不吃过来查看,不料竟是这样“人虎和谐”的一幕,她自忖自己大概是跟玄影相处久了,一见逢生那毛茸茸地大虎头,顿时心有余悸,双腿发软。
正在如痴如醉,想即刻逃走都没有力气,崔晔道:“阿弦。”
阿弦一惊,这才发现他已经看见自己了。
崔晔道:“你过来。”
——过去?真的当她是食物么?不是说不合胃口么?
“还是不了,我的饭还没吃完呢。”
阿弦又露出假笑,脚下倒退:早知道听崔晔的话,老实在堂下吃自己的饭就是了,乱逛的下场可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别人的饭。
崔晔哑然失笑。
逢生在旁边,似有些高傲地微微昂着虎头,两只虎眼碧色幽幽,睥睨着阿弦。
阿弦自认乃是凡夫俗子,若是放在山林里,就也是獐鹿鼠兔那一类,经不起山中大王的惊吓。
压住脱口而出的惊呼,转身落荒而逃!
身后似传来崔晔的轻笑。
逃跑中阿弦忽然怀疑:他是不是很高兴看见自己胆小如鼠的模样?
这日,崔晔并未再去吏部,阿弦猛然间得了许多空闲,很不适应。
又因为饭菜好吃,便寄情于饭桌上,不知不觉发力过甚,晚饭吃多了,肚子发涨。
她本想早些安寝,因肚子涨的难受,翻来覆去几次睡不着,索性爬了起来。
外间烛光摇曳,阿弦往外看了眼,却见纱灯之下,崔晔坐在书案之后,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书。
阿弦见状,反而不敢打扰,手在肚子上抚摸了两下,便放轻脚步,从旁边绕开,沿着墙根儿往外溜出去。
顺利出了堂下,沿着廊下走开数步,阿弦狠狠揉了揉肚子,低低哀叹:“下次绝不能再吃这么多了,如果一不小心撑死在崔府,却不知被人知道,是个怎么笑法儿。”
她挺着肚皮在廊下来回走了几步,见月光之下,庭院寂静,秋月照的中庭的地上透着雪色,秋虫在草丛里不停吟唱。
阿弦走下台阶,仰头看天,见那轮皎然银月正悬在头顶,她忽然想起,再过几日就是中秋节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弦才觉着身上有些微凉,她缩了缩肩头,轻叹一声,正要转身入内,却忽然觉着异样。
像是被什么盯上了。
有一种森然恐惧的冷意慢慢地爬上脊背。
双眼发直,阿弦身不由己地看了看前方,花木寂静,但……草虫的叫声不知何时竟然尽数停了,天地之间仿佛死寂,静得吓人。
月光仍是恬淡地铺在地上,在庭院边角,松树的影子,紫薇的影子……假山石,地上的枯树枝……种种浮光阴影贴在地面,像是静寂,又仿佛有什么是活动的。
还来不及细看,阿弦便听见一声低低地咆哮,竟是从身后而来!
双眼圆睁,浑身的汗毛在瞬间仿佛都根根倒竖起来。
阿弦不敢,却仍僵硬地回头——夜色里,一个毛茸茸地巨大的兽头,正慢慢地升高,额头上那个“王”字的斑斓花纹映着月光,像是什么诡异的符咒,如此醒目。
逢生的双眼在黑夜里显得格外之亮,碧色幽幽仿佛两团鬼火,它居高临下地盯着阿弦,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低沉咆哮。
阿弦甚至能看清它因为发怒而皱起的鼻头,跟微微呲露出来的尖锐的兽牙。
“刷拉!”是她的脚不由自主后退发出的声响。
“吼……”逢生又发一声吼,然后它迈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轻捷虎步,迅若闪电势如雷霆般扑了上来。
“阿叔!”好不容易,阿弦才拼命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声沙哑呼唤。
同时脚下仿佛碰到什么,阿弦身不由地往后跌倒。
与此同时,逢生纵身跃起!
生死之间,避无可避,阿弦只能抬起手臂挡在眼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