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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头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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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弦打算从侧门溜走, 正沿着翼廊潜行,忽听有人叫道:“十八弟弟。”是个女声, 低低悄悄地,怕惊动人。


    隔着中间儿的花树假山, 对面廊下徐步走出一个女子,乍看见这张娇丽的脸,阿弦先想到的就是那景城山庄的鬼嫁女,眉目间略有相似。


    虞氏极快转弯。


    她来至阿弦身前:“听说你陪着公子一块儿进宫去了,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目光在阿弦的面上逡巡,像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


    阿弦道:“虞夫人好, 公子大概有别的事, 故而急急先回来了。”


    虞氏听她称呼自己“虞夫人”, 一笑低头:“我虽然名为公子的侍妾, 其实自从公子带我回来,便从未近过我的身儿。”


    阿弦怔住, 一则为虞氏所说而略觉意外, 另外则是不知她为何忽然对自己说这些。


    虞氏道:“公子收留我, 多半是另有用意,其实并不是真心对我有兴趣的。”


    阿弦只得“哦”了声:“原来如此。”


    虞氏道:“我原本是许府的婢女, 也是个死里逃生的人, 云绫姐姐说,既然公子留下了我, 那就做些我分内的事, 如今正帮着姐姐料理府中的事, 只也当自己是公子的婢女罢了。”


    阿弦想起贺兰敏之行径种种,心里有些明白。


    敏之当初带虞氏回府,也许是真的别有用意,比如是想从虞氏身上查明许敬宗到底在做什么。但是他故意宣称虞氏是自己的侍妾,这话却也可真可假。


    虽然按照虞氏所说如今他尚未“色/心大发”,可是按照他今日所作所为看来,如果有一日他忽然起了这念想,竟也不足为奇。


    阿弦勉强说道:“云绫姐姐是很能干的人,姐姐跟着她,也能再学些东西,姐姐又聪慧,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虞氏踌躇道:“其实,这国公府内,姬妾成群,美貌聪慧的婢女更是如云,公子其实并不缺我这一个……”


    这话更是没头没脑。


    阿弦正听着,虞氏忽地问道:“十八弟,听说你如今一个人住在平康坊?”


    “是啊。”


    虞氏道:“你这样年少,怎么就一个人了?”


    阿弦心头一揪:“我……我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了。不过我还有玄影。”


    虞氏目不转睛:“就是那条黑狗儿么?怎么我并没见到它?”


    阿弦道:“它今儿并不跟着我,在别人身旁。”


    虞氏问道:“我听说你极疼爱玄影,几乎形影不离的,又放心把它放在别人身旁?”


    阿弦道:“这个人是可以放心的,是我的故旧上司。”


    虞氏却极聪明,问道:“就是那位才上京的豳州刺史袁恕己袁大人么?我听公子跟太子殿下提起过他。”


    阿弦本正想告辞,听虞氏说了这句,忙道:“怎么公子跟太子说过袁大人么?他们说什么了?”


    虞氏思忖道:“是两天前的傍晚,云绫姐姐唤我相助侍宴,无意中听太子殿下说什么‘袁恕己独断专横,凶残成性,该狠狠惩戒不容轻放’之类。”


    阿弦耳畔嗡地响起来:“还有呢?”


    虞氏当然听出她口吻中的急切之意,惶然不安道:“我是在进门之前听见的,我们入内后,公子跟殿下就噤口不言了。后来说什么我却不知,实在对不住。”


    阿弦忙道:“不妨事,多谢姐姐告诉我这个。姐姐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虞氏只得应承,又叮嘱说:“十八弟,你整天跟在公子身边倒还妥当,若是一个人的话,不要走到那些人少的地方去,许敬宗报复之心极强,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阿弦道了多谢,便转身急急地出门去了。


    虞氏跟着走了几步,看阿弦身形消失,才转身往回。


    才走到半路,就见云绫身边一个丫头来到:“虞夫人,十八弟呢?”


    虞氏道:“他已经去了,何事?”


    那小丫头满面惶恐:“云姐姐叫我来请他过去呢,是公子传话,我已经尽快赶来,怎么他仍旧走了?”


    虞氏知道她怕担责,毕竟敏之喜怒无常,当即道:“你别急,我去替你回话就是了。”


    小丫头正在恐惧,听了这话,转忧为喜:“好夫人,那我可多谢你了。”


    虞氏一笑,往敏之所住的堆锦楼方向而去。


    且说敏之虽发泄了一番,却仍觉心火难消,泡在浴桶之中,仰头闭眸出神。


    云绫站在身旁,替他梳理那一头长发。


    半晌,外头隐隐有脚步声响。云绫见他眼尾一动,会意地放下头发,走到外头。


    猛然见是虞氏来到,云绫吃了一惊:“十八弟呢?”


    虞氏道:“他像是有急事,出府去了。”


    云绫回头看一眼屋内,暗暗捶了捶掌心:“糟了,偏这个时候,不是惹事么?”


    虞氏小心翼翼问:“公子是怎么了?”


    云绫欲言又止:“也没什么,只是公子的性子,若要做一件事就要立刻做成,差一寸一时也不成的。如今他要见十八弟……唉,那孩子可真会挑时候躲懒。”


    才说两句,里头道:“在外头磨磨蹭蹭做什么?还要请进来么?”


    云绫忙对虞氏使了个眼色:“你别出声。”她自己重又转身进了屋内。


    虞氏立在外头,也不知云绫说了些什么,就听到“啪”地一声响亮!虞氏心惊,忙往内走了一步,隔着屏风看见云绫跌在地上,手捂着脸。


    敏之打了云绫,方冷道:“废物,还不滚出去,在这里现眼么。”


    云绫默默地爬起身来,行礼后退,正要示意虞氏跟自己一块儿离开,敏之却忽然又道:“是谁站在那里?”


    虞氏一愣,迟疑了会儿道:“是小虞。”


    被水浸湿的浓眉紧锁,敏之道:“哦,你进来吧。”


    虞氏看向云绫,云绫无奈地叹了声,向着她一点头。


    虞氏低头,惴惴地走进房中,才拐过屏风,就见敏之仰头靠在浴桶上,双臂张开搭在边沿,水珠从那张绝艳非常的脸上滑落,沿着扬起的脖子滚入水中,长发披散垂地,乍一看,竟有种雌雄难辨的妖异之美。


    虞氏走到旁边:“我伺候公子。”


    才要将他的头发攒住,敏之问道:“你见过小十八了?”


    虞氏道:“是。”


    敏之道:“同他说了什么?”


    虞氏心头突然一跳:“不过是几句闲话。”


    “是什么闲话?”


    自始至终敏之都闭着双眼,虞氏壮胆打量他的神情,却只觉淡淡地。


    虞氏道:“我问他……他那只形影不离的狗儿如何没有跟着。实在好奇,他说是跟着别人了。”


    敏之唇角一动:“知道,跟着袁恕己去了,所以你把太子殿下跟我所说的话,也告诉他了?”


    他仍未睁眼,但虞氏脸色陡然转白,她后退一步,颤声道:“公子……我……”


    敏之这才睁开双眼:“你挺喜欢这孩子是不是?因为什么?让我猜猜看……大概是因为,你还眷恋着你的生母,觉着他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对不对?”


    心事被他揭破,虞氏垂头不语,心头却有些阵阵发寒。


    敏之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害怕。有趣儿的人,谁都喜欢的紧。别说是你乐意亲近他,就算是我,不也是一样?硬是将他从崔玄暐的口中夺了过来。”


    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敏之叹:“跟那个人抢食儿容易么?非但不容易,就如同赌赛般,变数甚多,在没有买定离手揭盅之前,最高明的老千也无法揣摩输赢。”


    虞氏不懂他的意思。


    敏之喃喃道:“但我毕竟赢了,我自己都觉着意外。”


    虞氏先前听他揭穿自己的心意跟泄密之事,本以为大祸临头,但敏之话锋再转,却叫人看不透他的喜怒。


    虞氏迟疑道:“这……这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但是,”敏之接了一句,蓦地止住,回头对虞氏道:“你放心,我不会追究你向小十八泄露机密之事,毕竟他如今也是我的人,不用计较的这样清楚。你对他又存感激之心,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情有可原。”


    虞氏意外,忙行礼:“多谢公子开恩。”


    敏之却又道:“但我看你的人虽然在我这儿,心却已经飞了。说罢,你心里想干什么?”


    虞氏微睁双眸,惊诧犹疑。


    敏之举手入水,抄了一把水上来,仰头,随意地让水流从指缝间倾落,洒在他的脸上,水珠飞溅,如同晶珠弹跳。


    敏之懒洋洋似的道:“有什么想说的,趁早儿说出来,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哗啦啦地抄水之声,像是虞氏心湖荡漾,终于她道:“请公子恕罪,一切都逃不过公子的眼去,我的确有个私心,我……我想……”


    她攥紧了拳头,像是积蓄一些力量:“我感激当初公子把我从许府带回的大恩,本来当一辈子尽心竭力地服侍,然而公子身旁有云绫姐姐这样的能干贤惠人,又有许多蕙质兰心的姊妹们,其实本不需要我这样一个不堪且平庸之人在其中滥竽充数。”


    敏之笑笑:“说下去。”


    虞氏道:“当初若非十八弟弟,便也引不到公子前去许府,我又知道十八弟一个人孤零零地无亲无故,只伴着玄影一条狗住在平康坊,身边竟没个人照料,我看他形容消瘦的那样,心里难过不忍……所以我想、我想恳求公子,就把我赐给十八弟弟,让我当他的婢女,伺候他饮食起居……”


    话音未落,敏之哈哈大笑起来。


    虞氏心头一沉,面色雪白看向敏之,只当大事不好。


    敏之笑了数声,对虞氏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想当他的婢女?”


    虞氏茫然决然道:“是。这只是我私心所想,若公子不喜,就也尽数发落在我身上。”


    敏之笑道:“我还当你是想嫁给他呢,竟只是婢女而已?”


    虞氏一愣,脸上的血色慢慢地回来了:“公子您……”


    顷刻虞氏去后,云绫从外进来。


    敏之看她始终低着头静默俯视,便抬指挑起她的下颌,打量那红印子。


    “还疼不疼了?”


    云绫道:“并不疼。”


    敏之道:“你自作自受,明知是破火的事儿,偏自己撞上来。”


    云绫道:“公子责罚的是。”


    敏之却又笑道:“哟,你生气了?”


    云绫摇头:“怎么敢?”


    敏之忽然从浴桶里滑了过去,靠近云绫,呼吸也一寸寸加重。


    云绫略一挣扎,低低唤道:“公子……”脸上红了几分。


    敏之却将她松开:“给虞夫人收拾一下,送她去小十八家里。”


    云绫一怔,眼中虽有疑惑之色,却并不敢问,只答应了一声“是”。


    “泼喇喇”一声,是敏之从水里站了起来,迈步出了浴桶。


    云绫忙取了干净的袍服过来,替他擦拭换理妥当。


    敏之往外而行,一阵寒风从室外掠了进来,吹得袍袖飞扬。


    他深深呼吸,看着头顶变幻的天色,喃喃道:“我最喜欢看愚蠢的人自以为是,恨不得这场戏更热闹些,来吧来吧,人都凑齐了,就可以买定离手了,让我瞧瞧看这一次豪赌,到底谁输谁赢?”


    阿弦浑然不知国公府内发生的一切。


    听虞氏说了太子李弘跟贺兰敏之的密谈后,阿弦本要先去寻袁恕己,走到半路,又改变了主意。


    起初袁恕己之所以回长安,一则述职,二来是不停地有弹劾他的奏折,每天都要送往大明宫几份。


    什么滥杀地方士绅、定案跟处决从不事先经刑部核准,目无《唐律》,残忍杀害八十老妇,以及欺压乡里,费人力物力修建庙宇等等,件件儿骇人听闻。


    武后起初还不以为意,渐渐地折子见的多了,自然也生了疑心,再加上苏柄临去世,豳州的军/权也被袁恕己掐在掌心,情势非常。


    正将年下,才调袁恕己紧急回京都。


    从袁恕己回长安之后,朝中便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严惩袁某人,罪名诸如暴戾滥杀,独断专行,目无法纪,苛政敛财等,这些人是以太子李宏为首的一些朝中保守老臣;


    另外一派则不同,认为袁恕己雷厉风行,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断奇案,平马贼,对于豳州地方的平靖安稳有不可磨灭的功劳。


    这一派为首之人,却正是梁侯武三思。


    这两派人马吵吵嚷嚷,各有道理,朝堂上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关于袁恕己是罪是功,也就仍是悬在半空里。


    阿弦知道太子大概是不待见袁恕己的,只是想不到他的态度如此激烈,太子毕竟是将来的皇帝,他的意见非同一般,如果他坚持要严惩,只怕凶多吉少。


    其实太子李弘不待见袁恕己,也是情理之中,李弘原本就是个过于心慈之人,高宗曾亲口赞他“仁孝”。


    李弘小时候读《春秋》,读到芈商臣弑君一节,十分不忍,对教授师傅道:“这种事情,非但无法出口,且不忍听。”


    当时的教授师傅郭瑜盛赞太子“仁德”,从此不教《春秋》,改为《礼记》。


    后来李弘又进谏废止了逃兵“连坐”之法,所行之举,都是仁德行径。


    故而这样仁心之人,在听说袁恕己竟当众行刑杀死一位八十年纪的老夫人后,其怒发冲冠,可想而知。


    又加上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渲染,李弘以己度人,绝不信吃斋念佛年高德劭的名门妇人竟会做出禽兽不如之事,甚至认定是袁恕己编纂的空案借口,而欧老夫人是被无辜冤枉。


    因此他一则痛心疾首,一则怒恨交加,恨不得将袁恕己立刻法办。


    这日,东宫之中,李弘正在跟司卫少卿杨思俭,户部侍郎许圉师等说起此事。


    李弘恼恨嗐叹道:“先前我屡次向圣上进谏,才终于将袁恕己调回长安,本以为会立刻顺势治他的罪,想不到梁侯等人竟从中作梗,我实在是想不通他们意欲何为,怎能容得一个豺虺成性之人在朝堂之中立身,若真让他们将袁恕己保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的话,我这太子也不必再当下去了!”


    杨思俭许圉师等人忙拦住。


    杨思俭道:“殿下不可以说这种负气颓丧的话,若传入天后耳中,只怕大为不妥。”


    李弘对武后还是十分畏惧的,但因实在过于气愤,便仍慷慨凛然道:“若我为太子还不能为国铲除凶顽,自然是我的失职了。”


    许圉师道:“太子,容我一言。”许圉师身为户部侍郎,为人宽惠,性情缜密,是位很值得尊敬的长者。


    李弘稍微收起怒色。


    许圉师道:“梁侯素昔行事虽然霸道,但却是个极精细之人,之前就算在朝堂上跟人政见不同,梁侯也往往‘韬光养晦’,不会直言得罪,所行皆非今次这样不加掩饰。依我看来,梁侯之所以如此明火执仗,应该是手握真凭实据,故而他不怕出错,也不怕有朝一日翻案。”


    杨思俭道:“侍郎的意思,莫非是说袁恕己当真是个好官?但……他残杀八十老妇可是事实,要知道陛下平生最恨这般无德不仁的行径,不管他在当地立下多少功绩,有了这般恶行,不管是按照律例还是陛下之心,只怕都不会轻易宽恕。”


    许圉师道:“但倘若袁恕己有个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呢?”


    李弘正为杨思俭所言点头不已,闻言道:“杨少卿说的很对。我也认为不管是什么理由,也不能如此残杀一位耄耋老者。”


    许圉师默然。


    杨思俭道:“太子,让侍郎说下去。”


    李弘只得停口。


    许圉师才继续说道:“我们先前虽也派过一些人前往豳州查证,但毕竟山高水远,且人心各异,口供各有不同也是常见。照我看来,当务之急,是找一名对豳州、甚至桐县最为知根知底的人,或可另见端倪。”


    杨思俭看一眼李弘,问道:“但是急切之间又往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


    许圉师才要开口,门口东宫侍者来报:“殿下,外头有个叫‘十八子’的人在徘徊,形迹可疑,被我们拿下,他说是来寻太子殿下的,如今请殿下发落。”


    李弘站起身来:“是十八子?”


    话音刚落,许圉师捋着胡须笑道:“好好好,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样子是太子鸿运当头,故而老天就把这个人刚刚好送来了。”


    李弘跟杨思俭一起看向许圉师,杨思俭道:“原来侍郎方才所举的就是此人?”。


    许圉师道:“不错,我所说正是这叫做‘十八子’的少年。”


    李弘恍然之余,道:“侍郎此言差矣,十八子如今在我表哥周国公处当差,之前我去国公府跟表哥说起处置袁恕己之事,表哥的态度模棱两可,找十八子又有何用?”


    又补充了句:“何况这十八子我是见过的,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少年罢了,他又会知道什么?”


    杨思俭道:“殿下莫急,十八子才到长安,就先后开罪了李义府,许老大人两位……如果换做常人,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他却竟得了周国公青眼留在身边,以周国公之精明为人,又怎会容一个等闲之辈在身旁?”


    他又对许圉师道:“我听说此子良久,倒要趁机一见才好。”


    许圉师道:“我也正有此意。”


    李弘见他两人都对十八子颇感兴趣,蓦地想起那天在周国公府李贤也跟阿弦甚是亲热,加上小年儿那夜太平也对她兴趣十足,李贤无奈:“哼……既然如此,那就让两位见一见这位少年就是了。”


    不多时,东宫侍者引着阿弦进了厅内来。


    李弘倒也罢了,杨思俭跟许圉师两人暗中观察,见这进门的少年,面容秀丽,身形纤瘦,眸色清正,黑白分明,虽说是贺兰敏之的“跟随”,但就算如今面对的是东宫太子,这少年面上都是一副不卑不亢之色,通身也是淡定飒然而已。


    阿弦行了礼,李弘先发制人道:“十八子,你如何在东宫门口窥视?可是有人指使你如何?”


    阿弦道:“并不是,乃是我听说了一事,生怕太子因此犯下大错,于心不忍,特来看看能否阻止。”


    李弘跟杨思俭许圉师均都心惊,李弘喝道:“大胆,你好生放肆,我如何会犯下大错?”


    阿弦瞥一眼在座的两位朝臣,问道:“敢问太子殿下对于豳州的袁刺史,是何处置意思?”


    李弘哼道:“豺虺之人,民之蠹虫,除之以儆效尤。”


    阿弦点头赞道:“太子好像在桐县生活过,深知百姓们所思所想。”


    李弘皱眉呵斥:“我从来没有去过豳州,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阿弦道:“太子既然没去过豳州,怎么知道百姓们口中的袁大人是豺虺之人,又是什么蠹虫了?我是桐县本地人,尚且不知道哩!”


    李弘张了张口,脸上禁不住有些泛红,正要呵斥他,却听旁边杨思俭道:“十八子,你好大的胆子,敢当面如此奚落太子殿下?你不怕太子一怒之下,治你的罪吗?”


    阿弦说道:“不怕。”


    杨思俭笑问:“为什么不怕?你是仗着周国公的势?还是……崔天官?”


    阿弦听到他提起崔晔,才也皱了皱眉头,然后答道:“我不怕太子治我的罪,不是仗着谁的势,若非要如此说,那么……我正是仗着太子的势。”


    李弘越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怒反笑道:“你、你这小子,真是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阿弦慢慢道:“太子怎么不懂?我不怕太子治罪,正是因为知道太子生性仁德,绝不会冲动之下滥杀无辜,更加不忍看天下百姓受此荼毒,我是仗着太子仁德的心性,相信太子的为人,故而不怕。”


    李弘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话,猛然震动。


    连杨思俭跟许圉师也都变了脸色。


    忽然许圉师道:“好,十八子,那你方才为什么说太子将犯下大错?”


    阿弦道:“太子的心性仁德,是天下百姓之福,但倘若有人利用太子仁德之心来陷害忠良,那就是天下百姓之祸了。”


    李弘道:“你……是来给袁恕己说情的?”


    阿弦奇道:“袁大人根本毫无罪过,我要是来给他说情,岂不是玷辱了他?”


    李弘忍不住咬了咬唇,虽然认定袁恕己有罪而阿弦满口“胡话”,但从她进门直到现在,李弘心中却隐隐地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少年句句针锋相对,这般言谈气质,隐隐竟透出一股无懈可击之意!


    许圉师呵呵笑道:“十八子,我听说你先前是豳州桐县之人,而且……正好儿是袁恕己的手下,你念及旧主,想要维护他,也是有的。”


    阿弦道:“两位大人,太子殿下,请问你们为什么认定袁大人豺虺成性,滥杀横行?”


    李弘发现机会,立刻痛斥道:“他不由分说,杀死了昔日在翰林中颇有文名的秦学士!从定案到行刑,全然未曾经过刑部审批,可知这极有可能是冤假错案?!”


    阿弦笑了笑:“殿下说的太好了,这件案子,我从头到尾知道的极为清楚。”


    当下,阿弦便将小丽花一案引出了背后的合伙虐杀内情一一说明,以及当日袁恕己拿秦学士的时候所说的一番话,一字不漏地当场念了出来。


    那日袁恕己道:


    “我看不见王,也瞧不见法,只有你们这些渣滓中的渣滓,就如旧沉塘的烂淤泥。”


    “我就是王法,我所做的就是王法!先前的王法奈何不了你们,本官就用自己的王法,教你们彻底地重新做人!”


    她着实是记忆鲜明。


    在说起这一段的时候,阿弦仍忍不住心潮澎湃。


    面对在座哑口震动的众人,阿弦道:“太子殿下若不信,只管去查在袁大人去豳州之前,死在任上的官员究竟有多少!若不是袁大人以这般非常雷霆手段,也还不知又有多少官员填埋在那个无法无天的旧沉塘里了。”


    李弘跟杨思俭等虽觉着袁恕己的话说的实在太过张狂,令人心中生刺,可是……在听了阿弦所说小丽花姐弟的遭遇以及秦学士等人所作所为后,又怎能再开口指责袁恕己“独断专行”?


    沉默中,杨思俭道:“那么欧家之事呢?”


    阿弦冷笑,把欧家的详细一点一滴说明:“欧家之事听着自然匪夷所思,的确,任何一名良善不经事之人,听着都会只觉着是个可憎离奇的故事而已,但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知道那是真实的地狱。”


    阿弦环顾太子李弘,发现他脸上血色退了个一干二净,对于读《春秋》都不忍看下臣弑君的李弘而言,欧家的人伦惨剧,已经超出了他接受的范围。


    “我不信!”他咬牙切齿,有些急躁地挥袖否认,“在我李唐治下,绝不会有这种、这种……”


    这种行径,比禽兽更可憎可鄙可杀!毕竟就算是“虎毒不食子”,而人却……


    阿弦看着李弘的样子,忽然有些后悔。


    起初阿弦来寻李弘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责怪这位太子殿下,责他一叶障目不见忠良,但是此刻看着李弘的模样,她已不忍


    阿弦明白了李弘的心理。


    李弘正是一个过于“仁善”的人,这些“故事”对他来说,就已经是接近地狱了。


    所以阿弦略觉后悔……或许不该跟李弘说的这样仔细明白。


    但如果不跟他说明白、让他相信的话,他始终不会懂在那种情形下,袁恕己做出的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一鼓作气,阿弦道:“欧家的长公子跟其妻,都是此案受害人,也正是最有力而真实的证人。”


    李弘跌坐榻上,举手抚在胸前,似呼吸困难。


    杨思俭起身低声相问,李弘只木讷地摇头,浑身微微发抖。


    许圉师却仍看向阿弦:“那么苛政敛财,当然也另有原因了?”


    阿弦道:“袁大人重修善堂,让多少乞儿跟无家可归者免于冻饿死在秋冬街头,如何竟有人如此颠倒黑白,这明明就是造福于民!”


    李弘闷哼一声,晕厥过去。


    阿弦吃惊,忙跑上前去扶着他,惊忧交集:“太子殿下!殿下!”


    此后数日,太子一派的人便撤了弹劾攻击袁恕己的折子。


    听说太子李弘亲自进宫,向高宗禀明先前自己“察人不清”之过。


    高宗却并未责怪,反而因此大家赞赏,说他“知错能改”,正是人君典范。


    袁恕己并不知道,在这一场朝堂上暗潮汹涌的博弈之中,有一个本是局外的小卒子,忽然横冲直撞、跳入棋盘。


    这小卒不按常理而行,一举跳过楚河汉界,冲到对方主帅跟前,三寸不烂之舌陈述真相,激的太子李弘几乎当场犯了心疾……差点儿如诸葛孔明阵前骂死王朗之壮举。


    阿弦也更不敢、不愿把此事告诉任何人,虽然自认跟李家的人并没什么关系,但看着李弘脸色惨白倒地的那一刻,阿弦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痛苦?悔恨?害怕?……如果说是为了一个“陌生人”而如此,未免太奇怪了些。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李弘最终安然无恙,而袁恕己,也终于可以平安顺利地过一个新年了。


    故而阿弦心绪复杂地安抚自己:这一次冒险还是值得的。


    这日除夕,飞雪飘零,街头上行人游兴不减,披着雪花等待新年的到来。


    两人一狗,在街头缓步而行。


    宽阔的春明大街上,灯笼高悬,在风雪中摇曳,路上车马交错,又见各色轿子穿梭其中。


    毕竟大节下,按照规矩,京内的百姓们、达官贵人等,都会彼此寒暄拜访之类,是以车马跟人等竟比平日还多。


    沿街而行,阿弦打了个哈欠:“大人,您要带我去哪儿?我可困了,让我回家里睡觉如何。”


    袁恕己道:“没出息,这样好的景致不看,就只想着睡觉。”


    阿弦奇道:“吃饭睡觉,自是人生的两件头等大事,怎说我没出息?难道你整天都不睡觉?”


    袁恕己斥责道:“好好的女……”猛地闭嘴,脸色古怪。


    重新张口的时候,他瞪着阿弦:“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粗俗,张口睡觉闭口睡觉,让人听了成何体统。”


    阿弦满脸匪夷所思,啧啧了两声:“我的老天,睡觉都不能说了,大人您高雅您不睡,我粗俗我睡行不行?”


    袁恕己拿她没有法子,瞬间转怒为喜:“我怎么舍得你一个人粗俗,好了,少不得本大人跟小弦子一块儿粗俗。”


    阿弦哈哈大笑,忽然品出几分不对,斜睨袁恕己。


    袁恕己正沾沾自喜,被她瞧得有几分心虚,只得虚张声势地挺胸道:“你看我做什么?是不是觉着比先前更英俊了?”


    忽然玄影“汪汪”急急叫了两声,往前跑去,它在人丛中拐来拐去,十分灵活。


    “玄影!”阿弦怕它跑丢了,忙跟着追了过去。


    袁恕己见如此,只得跟上,谁知才走了七八步,就看见前方阿弦站在一顶黑色轿子旁边儿,似带笑冲内说什么。


    玄影蹲在她的身旁,仰头看着轿子里的人,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笤帚扫雪般。


    雪似飞絮,那轿帘子略略掀起,露出了半边儿出色容颜。


    袁恕己心想:“英俊”这两个字果然少提为妙,犯忌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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