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来者两人, 正是袁恕己跟英俊。
原来先前英俊晨起回家, 发现只高建一人呼呼大睡,阿弦却不知所踪后, 他便直接叫车夫驱车前往府衙。
袁恕己同他清谈半夜,子时方回,他是习惯早起的人, 何况先前行军之中鞍马劳顿,晨昏颠倒,倒也不觉累倦。
只是想到老朱头遽然离世,阿弦悲伤过度, 他的心中竟也其乱如麻,连雷打不动的晨练都懒怠了,才打了两拳便怏怏收手。
那夜救下阿弦后,次日一早, 袁恕己就直接前往豳州大营拜访苏柄临。
他当然不会相信老朱头会是“急病”,何况苦岩寺毫无线索。
果然才来营中, 雷翔接了他, 秘密问道:“你可是为了十八子的伯伯而来?”
袁恕己道:“老朱头怎么了,又跟营中有什么关系?”
雷翔将那日发现玄影, 以及苏柄临带人救援却晚了一步的经过告诉袁恕己, 道:“也不知那几个是什么人,身手十分出色, 且极为悍勇, 我们本欲生擒, 却终究一个活口都没得。”
袁恕己问道:“那……老朱如今……”
雷翔叹了口气,道:“老将军命我们不许张扬此事,他已经料理了……待会儿你见了将军,可不要提我已经将此事告诉你了。”
袁恕己得了雷翔这句话,心往下沉,最后一丝机会都掐断了。
雷翔一边叫人入内通禀,一边领着往内。
不多时里头说老将军传。
再度相见,袁恕己难掩心中的疑惑跟惊恼:“小弦子的伯伯老朱出事,老将军可知道?”
苏柄临道:“雷翔已经跟你说了吧。”
袁恕己心底打了个突,待要认,怕对雷翔不好,便道:“老将军不问问我为何竟为了此事前来大营么?”
苏柄临道:“你说。”
袁恕己道:“是因为老将军之前跟我提过的有关小弦子的那些话。”
苏柄临点了点头:“所以你听说老朱头出事,就联想到我,以为是我所为?”
袁恕己道:“我知道以老将军的为人,不至于做出那种事,但出事当日老朱头出城,推算应该是在豳州营的巡视范围内出的事,我相信以您治军之能,绝不会丝毫不知,所以才来冒昧询问。”
探知此事跟苏柄临无关,袁恕己的口吻才又缓和许多。
苏柄临道:“你想的不错。”他负手起身,伶立片刻:“我已警告过他,奈何他只是不信,终究落得这个下场。”
袁恕己道:“您的话何意?”
苏柄临回头:“年轻人,你不是不想插手此事么?你现在知道的越多,只怕到最后就无法脱身了。”
袁恕己也缓缓起身:“但是老朱头跟小弦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苏柄临呵呵一笑,道:“可知你口中的老朱头,他另有个名字……”
苏柄临将老朱头的来历说了一遍,道:“你明白了?你以为他只是个卑微小民而已,却不知他曾经是太宗面前最得心的人,至于……”
苏柄临说到这里,轻瞥了袁恕己一眼,不再说下去。
袁恕己难遏惊心:“老朱头……居然当真是大内的御厨?”
他回想先前跟老朱头的种种相处,那双全汤的滋味仍在唇边似的,袁恕己心头一阵悲酸流淌,“想不到,可真是想不到,但是……”
苏柄临道:“但是如何?”
袁恕己道:“他又怎么会甘心隐身在这偏僻边陲之地?过的如此困苦艰辛?”
苏柄临笑了笑:“你说的不对,他曾经尝遍了大明宫的龙肝凤髓,至上之味,也经历了人世间最繁华鼎盛、风云涌动的时代,同不世出的圣主朝夕相处,距离天下那巅峰之位一步之遥,这世间很难再有什么能打动他的,但能让他甘心情愿留在这里隐姓埋名,当然有一个方才那些所有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理由。”
袁恕己问道:“是什么?”
苏柄临道:“是人,或者,是情。”
袁恕己已经明白:“让老朱割舍不下的,是小弦子,是他跟小弦子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之情。”
苏柄临微微挑眉,旋即说道:“不错。正是那个孩子。”
袁恕己道:“但是又是什么人想要加害老朱?”
苏柄临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上回我曾跟你说过。”
袁恕己心里猛地想起了垣县鸢庄惨案:“您是说……不系舟?!”
苏柄临呵呵一笑,声音里却全无真正的笑意,只随着袁恕己喊出这个名字,苏柄临又轻轻叹息:“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袁恕己本要将垣县那案子立即告诉苏柄临,但……到目前为止,他仍旧猜不透苏柄临到底“是敌是友”,态度究竟如何。
袁恕己道:“他们紧咬老朱不放,是因为老朱是昔日大内御厨……这其中有什么干系?”
苏柄临琢磨看他:“干系当然是有……”
袁恕己知道他不会轻易告诉,转而问道:“那么,老将军又为什么要隐瞒老朱的死讯?”
苏柄临道:“那些人做事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如此便是不想让他们生疑,让他们全天下找人,总比他们耽留在桐县盘桓不去的好。”
袁恕己叹道:“恕我直言,此事毕竟有许多人知情……只怕也瞒不过。”
苏柄临道:“是有人看见他受了伤,但是真正处理后事的,是我跟有限几个心腹,他们绝不会走漏消息。”
袁恕己低头想了半晌:“但是老将军你又为何如此做?”
苏柄临道:“我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所以并不能苟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而且朱妙手毕竟曾也是个风光赫赫天下无双的人物,我会妥善替他料理,不会让他埋没荒草。”
袁恕己听到最后一句,莫名又是一阵心酸:“然而小弦子……”
苏柄临道:“那个孩子已经知道了对么?”
袁恕己想到之前在朱家厨房的情形,以及暗夜街头的惊魂,道:“小弦子的情形很不好。他跟老朱从来相依为命,又是那样容易招灾的体质,实在叫人担忧不下。”
苏柄临道:“这个孩子的能为,超乎我的预料,本以为可以瞒住他的。”
袁恕己一怔,苏柄临道:“正如你所说,他未必能接受老朱头身死的消息,所以我命人假传老朱头在苦岩寺,这至少给他一点希望,人在绝望之中,最珍贵的便是这点希望,虽看似渺茫,却能给人无限慰藉。”
袁恕己默默听着:“原来老将军的用意是这样……”
苏柄临道:“并不全是,我的用意,却是一直都没有变,只要十八子有些信老朱头在苦岩寺,再过几日,便会有人传他在长安的方向出现。”
袁恕己悚然而惊:“原来老将军仍旧想让小弦子去长安?但、但利用老朱这件事……未免太……”
苏柄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来可以减轻他的思亲悲痛,二来远离这伤心是非之地,有什么不好,兴许他在长安另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
后来袁恕己回到桐县,遭英俊问起,英俊是个谨慎通透的人,袁恕己的含糊其辞全不管用,何况袁恕己心里也想拉他帮手,便将老朱被贼人袭击受伤、苏柄临暗中传言等话说了,只是关于老朱的身份却只字不提。
袁恕己虽然仍不赞同苏柄临让阿弦去长安的话,但如果这谎言能给她慰藉让她不那么痛苦,倒也无不可。
谁知英俊临时竟改变了主意,仍是告诉了阿弦实情,所以当时袁恕己才有些七窍生烟。
这天早上,他收了式欲先去吃早饭,但看着桌上的饭菜,忽然又想起了在朱家吃饭的情形,一时怔了。
虽然老朱头所做的饭食是远近闻名的好,高建甚至戏称御厨也比不上,但又哪里会有人将这话当真呢,那些曾尝过老朱头手艺的人,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曾经只给皇帝端茶送饭的手,竟也曾伺候过他们。
包括袁恕己自个儿,若不是苏柄临将老朱头的真实身份告诉,就算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他也未必会信。
睹物思人,那个黄昏落雨,在朱家的堂屋中,三人围桌而坐,阿弦正介绍过“双全汤”,说“忠肝义胆,世间双全”等话,老朱头道:“她心思单纯不会多想……那些有身份的大人物闻一闻都觉着得罪呢,大人若不爱喝,还有别的吃食。”平平无奇的脸上,灯光里笑影如此和蔼可亲。
袁恕己无心茶饭,正要起身走开,外头有人来报说英俊来了。
袁恕己听说阿弦不见了,就仿佛眼前生生着了火:“去了哪里,不是有高建看着么?”
英俊道:“大人勿要着急,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去处,只是有些为难。”
袁恕己忙问何处,英俊道:“豳州大营。”
这豳州营跟阿弦当真是有“不解之缘”,从第一次去找寻失踪的何鹿松,到被恶鬼附体,亦欲去豳州……可谓是千丝万缕,欲说还休。
袁恕己心怀鬼胎,来不及多问,立刻叫人备马欲去,英俊道:“大人,请容我跟随。”
若只骑马的话速度要快些,袁恕己才要叫他留在府衙,英俊道:“阿弦就算出城,也得等城门开时,如今城门才开了不到一刻钟,我们要追也是不难。”
袁恕己这才叫人备车。
同行到半路,袁恕己放慢马速,来至车旁,从微微撩飞的帘子里看进去,却见英俊端然而坐,似正垂眸出神。
袁恕己便问道:“先生怎么知道小弦子在豳州大营,他在哪里又是做什么?”
英俊仍是未曾睁眼:“大人在垣县的时候,苏老将军来城中找过朱伯。”
袁恕己大吃一惊,顾不得勒住马儿,纵身一跃,顺势上了马车,他钻入车内,道:“你说什么?是老朱告诉你的?”
英俊道:“他并不曾告诉我,但那夜他的反应十分古怪,甚至跟我提到了要离开桐县。”
袁恕己道:“那你如何确认就是苏老将军?”
英俊道:“高建说曾看见朱伯跟一个白胡子的人说话,且酒馆内有个人酒后说那日看见老将军进城,可惜无人信他。整个桐县甚至豳州,让朱伯举止失常的人,并没有几个。”
他略停了停,道:“若阿弦知道此事跟苏老将军有关,只怕会立刻前去询问。”
果然一语为真。
两人赶到之时,正阿弦在内同苏柄临说话,雷翔拦着不敢让他们擅入,袁恕己听到阿弦大叫了声,声音里似有无限愤怒,哪里还能忍住,便推开雷翔冲了入内。
雷翔生恐两人惹祸,又不知里头到底如何,两面为难。却见苏柄临仍脸色如常,对他一点头而已。雷翔惴惴退了。
袁恕己忙抱住阿弦:“小弦子,这是怎么了?你说什么不是?”
苏柄临看看两人,目光又落在他们身后的英俊身上。
然后,在袁恕己的追问中,阿弦只紧闭双眼,喃喃道:“大人,我要回家,我要找伯伯。”
袁恕己的心狠狠一颤:“好,我带你回家去。”
他的手在阿弦肩头一搂,越发觉着手底的肩胛骨头嶙峋,瘦弱的可怜。
袁恕己抬头对苏柄临道:“老将军,毕竟朱伯才去,小弦子有什么冲动下言差语错的地方,还请不要计较。”
苏柄临道:“你放心。”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我先带他回去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的手,见她神情恍惚脚步轻浮,毕竟是连着数日不曾好生进食,身子虚弱的很了。袁恕己索性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外而去。
阿弦在他怀中不动,但就在将出门的那一刻,阿弦挣扎着抬起头来,转头看向苏柄临。
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目光相对,苏柄临看见阿弦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薄薄地沁凉之色。
两人去后,现场却只剩下了英俊跟苏柄临两个。
苏柄临道:“你亲自跟着前来,是不放心他,还是我?”
英俊道:“敢问老将军对阿弦说了什么?”
苏柄临道:“我说了我该说的话。”
英俊道:“您未免太心急了。”
苏柄临低低笑道:“我向来是个心急的人,年纪大了,时日无多,总是比较着急些。”
他打量着英俊:“老朱的事应该只是一个开头,但只要有了开头,必然会盘根错节,最后不知会发出什么来。你要留心了,如今不再是长安居大不易,桐县更是是非之地。”
英俊道:“老将军也要留心,你将自己摆在了明处。可知如此一来,你便已经是两面儿的眼中钉了。”
苏柄临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那孩子该是时候离开这里,你也是时候该走了,再不走,我怕就来不及,别弄得最后玉石俱焚。”
英俊道:“您说的对,只要有了开头,就会盘根错节,结出些善果恶果来。”
苏柄临忽问道:“你呢?是善果还是恶果?”
英俊淡淡道:“我的恶果已服下,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苏柄临又笑:“你既然服了恶果,却还大难不死,只怕将来遭殃的会是别人。”
英俊道:“老将军保重,我该走了。”
英俊缓缓转身之时,苏柄临忽叫住他:“崔……”他话锋一停,道:“你会看着那孩子吗?”
英俊道:“您是说阿弦?当然,我曾经答应过朱伯。您却为什么这样问?”
英俊背对着,又看不见,苏柄临徐徐松了口气:“那个孩子,着实特别的很,跟……”
他未曾说下去,只生硬地打住:“好了,你且去吧,我不送了,祝你一路好风。”
英俊举手,侧身向着虚空轻轻地做了个揖,然后便出门去了。
一直看着英俊的背影离开,苏柄临仍站在原地未动,原本岿巍的身躯,也似有些伛偻了。
连续数日,阿弦都是昏昏沉沉,极少进茶饭汤水,谢大夫跟高建两人轮番照顾,袁恕己得闲便往朱家来。
阿弦做了好些梦……有的是真的,有的却像是幻觉。
她看见自己小的时候,被老朱头领着,在一个黄土遍地的地方,烈日炎炎,阿弦走的倦累,口干舌燥,老朱头把她放进一个竹筐子里,背着赶路。
他的双脚都磨破了,脸上晒得乌黑皲皮,却仍打起精神来哄她开心。
那时候因跟高丽作战,越是靠近边陲,逃难的人越多,老朱头每天最操心的,一是如何看好阿弦,二是找吃的。
就算是找到一棵野菜,他也要留最鲜嫩的叶芽给阿弦,自己把旁边的烂黄叶仔细嚼吃进腹。
阿弦仍是饿得哭。
那夜,老朱头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只地老鼠,剥皮洗净,本要生吃的,阿弦嫌腥气,无论如何不肯下咽。老朱头只得用火烤了给阿弦吃,谁知香味散出,引来许多饥民争抢,老朱头只拼命抢回了一条不大的腿子,却被打的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从那时候起,阿弦不再挑拣,只要有吃的她就会闭着眼也吃下去。
就算是在最深沉浑噩的梦境里,想起这些往事,仍是哭了笑,笑了又哭。
忽然之间,是老朱头的声音——“长安,也是有可爱的地方的。”
眼前云雾弥漫,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风云从前方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显出地上一座巍峨壮丽的极大宫阙。
阿弦从未见过这样广大的宫殿,看起来就如同是仙人住的地方……几乎比整个桐县还要大上几倍。
但又如此精致而真实,其中还有好些人穿梭不停。
在一处喷着水的池子旁边,有一个挽着高髻犹如仙子般的女人说道:“太子真是越来越得人心了,先前上的那道求赦免逃兵家人的奏折,很得圣上喜爱呢。”
旁边道:“太子天生仁孝,以后继承大统,也算是我等之福。”
说话间,又有一队宫女,衣袂飘飘地整齐走过,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个托盘,精美锃亮的食器上刻着繁复美丽的花纹。
阿弦身不由己地追随看去,耳畔又听见舞乐声响,宛若仙音,前方殿阁开处,见偌大的空阔的大殿内,两边整齐坐着许多奇装异服之人,身后各有鼓乐演奏。
正前方高高在上坐着两个人,却是一男一女,都身着华美的明黄袍服,仪态威严,气质高贵。
忽然他们的下手处,一个小小地身影奔出,叫道:“父皇,母后。”
却是个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头梳着双丫髻,身着很薄的绸衣,生得玉面玲珑,十分可爱。
上面那两人见了,不由都露出笑容,那女子更是招呼:“太平,到母后这里来。”
女孩子清脆地答应了声,提着裙角跑了上去,武后将她一把搂入怀中,满目慈爱,百般疼惜。
旁边的高宗李治便笑道:“快把太平最爱吃的炙鹿肉拿上来,切的细一些。”
太平公主却咯咯笑道:“父皇,不用叫他们切,我最爱自己动手了。”
搂着她的武后佯作责怪道:“若是不小心切了手,岂非又要哭。”
太平公主笑道:“切了手而已,就算是切了整根手指下来又怎么样,太平才不怕那些呢。”
高宗赞道:“好,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果然不愧是我李家的女孩儿。”
烤好的新鲜鹿肉放在翠绿的荷叶上被端了进来,金黄色鹿肉滋滋作响,旁边还点缀着数片新鲜粉嫩的荷花瓣,侍者跪地奉上,又进金刀。
太平公主自己取了刀子,慢慢地切那鹿肉。
忽然她大叫一声:“啊!”仿佛吃痛。
吓得上座的两人脸色各变,太平公主却又顽皮地举起手来道:“骗你们的。这不是好端端地?忒也胆小!”
底下最靠近丹墀的,是一位清秀的华服少年,脸色微白,似有几分体弱身虚之意,只听他笑道:“妹妹怎么这样顽劣,竟当面儿吓唬父皇母后。”
太平公主尚未说话,上面的武后道:“这有什么,她年纪还小,且让她玩闹去,如果一味地规规矩矩像是个小大人般,反而假了。”
太平回头,抛了个极得意的眼神。
那少年正是太子李弘,李弘见武后如此护着太平,便一笑落座,又往旁边看了眼。
他旁边坐着的,却是个衣着鲜丽的青年,却生得唇若涂朱,面似桃花,眼眄转动间,似有无限风流横溢。
目光同李弘相对,青年莞尔一笑。在李弘转头之后,青年的目光却延伸出去,他瞥了太平公主一眼,朱红的嘴角一挑,举手吃了杯酒。
半个时辰后,宴席方散,参与宴会的诸位鱼贯而退,最后是太子李弘起身跪辞:“父皇母后若无其他吩咐,孩儿先出宫去了。”
李治问道:“弘儿近来身子如何?”
太子李弘道:“已经好多了,父皇不必担心。”
李治又问了几句,李弘才退了出去。
正出门,就听得一声笑从旁边传来,李弘转头,却见是先前坐在他旁侧的那面若桃花眼带风流的青年。李弘不由笑道:“敏之表兄,你如何也跟太平似的学着顽皮,躲在这里做什么?”
这青年正是武后的外甥贺兰敏之,他的母亲是武则天的姐姐韩国夫人,因为贺兰敏之生得容貌绝美,又十分聪明见机,很得武后宠爱。
“特等你一块儿走的。”贺兰敏之指了指前方,又道:“皇上又问你的身子了?”
李弘陪着他往前拾级而下:“是。”
贺兰敏之道:“你也不要过于用功,留神把身子亏了,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近来又听了一个传言……”
李弘问道:“什么传言?”
贺兰敏之笑道:“瞧你的脸色,是好事,我听说……有什么方士向皇上进言,说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是因为有什么小邪祟之类的,这种事情,只要冲喜的话便能解决。”
李弘脚步一顿:“冲喜?”
贺兰敏之道:“你竟半点儿也不知道?如今内侍省已经在偷偷地选人了。”
李弘眉头皱起:“成亲……?”
贺兰敏之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李弘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横竖一切由父皇母后做主。”
两人正说着,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弘哥哥,表哥!等等我。”
李弘回头,笑道:“是太平,她又要做什么?方才在殿上可着实吓了我一跳。”
贺兰敏之道:“小聪明罢了。”
说话间天平公主已经奔到跟前儿,拉着李弘的手说道:“太子哥哥在跟表哥说什么,是不是又说我的坏话?”
李弘吐吐舌头,问道:“你不在里头陪着母后,跑出来做什么?”
太平公主道:“我要去外婆家里,已经跟母后说过了,表哥,你带我过去吧。”
贺兰敏之面上掠过一道阴翳,却仍是笑面如花:“好啊。公主有命,敢不听从?”
出宫之后,李弘自骑马去了,贺兰敏之叫人备车,他便骑马陪着太平公主自去外婆杨氏家中。
天南地北,几家寒暑,悲欢不同。
到阿弦苏醒,已经是从豳州大营里回来的五日之后了。
脸颊上有些湿润,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才发现是英俊,正握着一块儿湿帕,在为她擦脸。
阿弦定睛看了良久,才道:“阿叔。”
英俊道:“醒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
阿弦左右看看,当看见熟悉的陈设后,也醒悟了老朱头再不可能出现的事实。
高建熬了些稀粥,英俊接过来,道:“以前总是你喂给我吃东西,现在终于轮到我尽一尽心意了。”
他慢慢地舀了一勺,轻轻地递过来,阿弦连日不进米粮,见了后非但不饿,反而本能地抗拒。英俊道:“朱伯临去前交代过我一些话,你吃了饭,我告诉你。”
他的语气并非是在商议,阿弦只略一犹豫,等调羹再递过来的时候,她便皱着眉,勉强含着吃了。
开了个头,就好办多了。
怕阿弦饿了几日一时吃太多受不了,便只叫她喝了半碗的稀粥。阿弦缓了口气:“伯伯……交代什么了?”
英俊并不回答,只道:“你歇会儿,下午的时候带你出去。”
阿弦疑惑,有些着急:“阿叔,伯伯到底交代什么了?你带我去哪?”
英俊本已经起身,似要走开,忽然止步:“你之前昏迷中,见着什么了?”
阿弦一愣,这数日她的确“见”过不少,场景,人物……事情,但其中的大部分仿佛已经忘了。
英俊听不到她回答:“你曾叫‘殿下’。”
阿弦道:“垫……”还未说完,猛地一震:“殿下?”
沉默了良久,她的呼吸从缓慢到急促,最后又转成极度的冷静。
阿弦道:“我不记得了。”
中午,阿弦又吃了半碗粥,她觉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个皮囊,徒劳地往里头灌着汤水。
日影西斜,天将更冷的时候,英俊进来,拿了一件儿厚点的大氅给她,阿弦认得那是当初坠落雪谷的时候,袁恕己将他自个儿的大氅解下来给她……后来一直想还,却没找到机会。
阿弦慢慢地裹住:“是要做什么?”系带子的时候,发现手上的刀伤已经愈合了。但仍留下浅浅地一道痕迹,提醒着那夜何其残忍而真实。
英俊不答,两人出门,乘车而行。
阿弦也一声不吭。
直到两刻钟后,车夫停了下来。
英俊道:“到了。”他并不下车,又对阿弦道:“下去吧。”
阿弦见他并不一起,略觉古怪,她俯身往外之时,鼻端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
双足落地,有些软而无力,幸而有人从旁将她扶住。
阿弦抬头,见是袁恕己,她还未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竟也忘了马车从身边缓缓地驶开了。
正是秋深,天地肃杀,此刻阿弦站在偌大的一片荒地之上。
从脚下眼神往前,不远处的黑色的泥土裸/露在外,上面陈列着许多木格架子,粗略数了过去,竟有三四十个之多,而架子之上,却是……
千千百百、各种各样的的尸骸,多半都已经是白骨,零零落落,犹如雪色的尸骸之山。
阿弦从来忌讳看这些,却不知为什么英俊特意带了她来,而且袁恕己也在身旁。
阿弦不解,几乎本能地想要后退。
因为她同时也看到,在这千百具的尸身之后,黑土地上,仿佛天尽头,乌压压地一片,愣眼看去就像是一片乌云贴地,但细细再看,才知道不是乌云,是一个个的鬼魂。
梵唱在耳畔响起。
庄严的佛经吟诵,跟眼前这至为诡异可怖的场景,竟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契合。
与此同时,袁恕己道:“开始吧。”
旁边吴成将一个点燃的火把递了过来,袁恕己看看手中的火把,又看向阿弦:“你拿着。”
阿弦不知如何,并不肯。袁恕己握住她的手,将火把递了过去,见她不动,便拉着她往前。
随着距离迅速缩短,前方那格子架上的尸首越来越清晰,阿弦的呼吸变快:“大人?!”
袁恕己拽着她,几乎跟那白骨面对面的时候才停下。
手中的火把烈烈,照出那白骨黑洞洞的眼眶,仿佛在瞪着她。
阿弦略骇:“你在干什么?”
袁恕己道:“这里的尸骸,是这几日,桐县跟周围三县所收集的散落荒野和许多无人收拾的枯骨,如今在此聚拢,一起焚化。”
阿弦毕竟不是个心愚之人,目光从手中火光跳跃的火把上移到袁恕己的脸上:“为什么……要让我……”
袁恕己道:“小弦子……”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静,“我不想看你再继续自苦下去,当放则放,狠一狠心。我相信朱伯在天之灵,也是愿意你仍是之前那个小弦子。”
阿弦的眼睛飞快地红了:没有了伯伯,她永远也不会再是以前的阿弦了。
原野上的风十分迅疾,吹得火把烈烈有声,也很快将她眼角的泪卷了去。
吴成上前催促:“大人,是时候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
阿弦的手在发抖,火把往尸骸上凑了凑,无法落定,她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火光,耳畔又响起老朱头的话——
“一切都看你的心意,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活着,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
就在袁恕己忍不住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时候,阿弦一咬牙,手往前探出。
火压下去,泼了桐油的柴木顿时燃烧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刹那间,其他的几十处木架也都燃烧起无尽的火光。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恸哭之声,阿弦回头,却见身后不远处,站着数不清的百姓。
曾经为战事所苦,为饥荒所苦,哪一家里没有死过人?更有些至今尸骨无存。所以袁恕己下令“捡尸骨”之后,从起初的迟疑,到后来几乎各县地都自发参与。
今日,众人便带了纸钱等物,过来祭奠拜送。此刻见火光冲天,累年的积痛随着哭声倾泻而出。
痛哭声伴随着低沉的梵唱,祭拜的酒水泼洒于地,无数纸钱随着乌黑的浓烟漫天飞舞。
“魂兮归来……”
阿弦回过头,见地平线上那原本乌压压挤在一起的鬼魂们,不再似先前一样狰狞可怖,明亮的火光映照下,他们一个个恢复了本来的如生容颜,面上亦流露出悲欣交集的笑意,然后……化作团团白色的光芒,消散于天际。
袁恕己当然看不见这些。
他只看见阿弦跪在地上,伏身叩头,向着西天边的方向。
那处,乌云与浓烟交织,而残阳如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