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因林博远调离东宫、林若入狱, 林府这几日冷清的连麻雀都不肯上门。收到噩耗的林博远默默领回小书的尸身,刚刚布置好灵堂, 就被通知去门外等着迎驾。
皇上、太子、两个手握实权的皇子,全天下最尊贵的四个人都来了, 林博远却全然兴不起受宠若惊的情绪, 一丝不苟的行礼, 然后领着人,将马车上的林若搀了下来。
林若方才在马车上又被喂了点水和粥, 气色稍好了些, 但要靠自己站稳走路却早的很,林博远将他半扶半抱着护在怀里,道:“陛下, 阿若需要休息,容臣等先告退。”
李建成目光微凝,皇帝太子都在他门口站着, 他一个做臣子的, 不诚惶诚恐的将人请进去,竟还说要告退?
他的这位从前的下属, 真的像他记忆中那般平庸软弱?
不由想起林若那一句让他都背后直冒冷汗的“关你屁事”,李建成苦笑:他似乎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很大的错误。
李渊看着依偎在一起的叔侄二人, 和他们身后寥寥几个低头含泪的林府家人,心里颇不似滋味,目光扫过挂在门口不起眼的地方的白灯笼, 想起那个总是咋咋呼呼,但单纯善良的小书童,鼻子微酸,道:“朕……去给小书上个香。”
林博远低头道:“陛下有心了,不过小书胆子小,陛下去只怕反而吓着他了,有我和阿若陪他就好。”
李元吉冷哼道:“林博远,你别给脸不要脸,一个下人而已,死了就死了,父皇肯去给他上柱香,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真以为……”
“死人不需要福气,”林若忽然开口,语气平静空洞:“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需要,你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身体还虚的厉害,声音显得十分低弱,但依旧那么清晰果决。
李渊看着林若,自从看到遗书之后,这少年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再看他一眼,此刻终于开口,却在打破他的幻想:你什么都给不了他,你什么都弥补不了。
以为自己做了皇帝,就真的是天子了,肯亲手上一炷香,即使是被你害死的人都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然后你就心安理得,觉得自己对得起他待他不薄?真是可笑!
人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可以弥补可以挽回,活着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罢了。
你有什么资格心安?
李渊神色复杂的看向林若。
林若却不看任何人:“伯父,我们进去吧!”
林博远叹了口气,正要告退,忽然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的人远远下马,扑到近前,在李渊面前跪下,诚恳道:“陛下,臣该死!陛下令臣好生照料林公子,臣办事不力,让林公子受了委屈……臣有负圣恩,请陛下责罚!”
那人对李渊磕了几个头,却不等李渊开口,又转向林若道:“林公子,陛下对林公子从无半点恶意,不过是想问个清楚明白罢了。陛下亲□□代下官要好生照料林公子,不得有丝毫怠慢。是本官行事不周,只看他们待林公子态度恭敬、衣食周全,就以为……万万没想到他们立功心切,竟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林公子,你的事也好,小书的事也好,都是本官的错,是本官一时不察受人蒙蔽,和陛下没有半点关系。林公子若心中有恨,不妨冲着本官来,要打要骂本官都认了,还请千万不要记恨陛下……”
林若旁观这些人的表演,心中带着冰冷的怒意,你们要演,到你们的宫殿、到你们的朝堂去演,为什么堵在他的门口,为什么挡住他去看小书的路!
待裴寂最后一句话入耳,林若终于抬眼,冷冷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第一次落在李渊身上,看见他眼神中透出几分欣慰和期待。
显然,这欣慰是对裴寂的,期待是对他的。
林若冷笑:这么明显的挑拨之言,他是真听不出来,还是假听不出来?
安静等裴寂说完,林若才微微点头,淡淡道:“看得出来,裴大人对欺君这种事,做得很熟练。”
裴寂微微一僵,苦笑道:“我知道林公子你心中有气,也是下官公务繁忙,照看不周,若下官亲口尝尝那些人准备的饭菜,也就不会……”
林博远打断道:“裴大人实在太谦虚了,说什么不周、不查,但依下官看,裴大人可是细致的很,刚刚才在大理寺发生的事,裴大人不是一点一滴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吗?下官好奇的是,如此及时细致的告诉大人这一切的,不知道是‘一直欺瞒’大人您的大理寺的人呢,还是陛下身边亲信?”
裴寂瞳孔一缩:真是咬人的狗不叫,这林博远在太子府沉寂了这么多年,人人都当他老实本分,如今咬人一口,却是入骨三分。
口中却毫不迟疑道:“自然是大理寺那些混账!他们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哪里还敢瞒着……”
李世民冷笑一声,道:“阿若说的不错,裴大人对欺君这种事果然做的熟练的很,真把我们这些人当傻子耍呢,裴寂你不知道咸淡,连冷热都分不清吗?”
裴寂叹道:“秦王殿下言重了,臣不是不知道冷热,而是牢狱之中原就冬天湿冷、夏日酷热,那一间已然是最好的了……”
林若懒得再继续听下去,低声道:“伯父,我们走吧。”
林博远应了一声,正要扶着林若转身,李渊上前一步:“阿若!”
林若抬眼,和李渊四目相对,几日不见,李渊似苍老了几分,脸上的皱纹十分明显,目光中带着几分愧疚和疼惜。
林若目光更冷,他不愿李渊在小书的事上获得心安,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让他一生一世活在内疚中,可当这种愧疚是对他而来的时候,林若心中唯有膈应和不耐烦。
还是清了好。
口中道:“陛下若是觉得草民受了委屈,心中不安,草民想求个恩典。”
李渊心中一松,温声道:“你说。”
林若淡淡道:“草民但求此生,能见齐王不拜。”
李渊看了李元吉一眼,道:“好。”
李元吉大怒,道:“林若,你这是什么意思?记爷的仇呢?你装装可怜惹得父皇心软,放你出来就不错了,还要得寸进尺?爷说句实话怎么了?你敢说你没和二哥一起喝酒,没说过‘迟早要让陛下厌了她们’的话?”
李元吉冷笑的看着林若:他对李渊亲自送林若回府的事是嗤之以鼻的,但又不想错过了什么,才勉为其难的跟着,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他……他倒要看看,这小子从哪里找出他没说过这句话的证据来!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父皇对他不过一时新鲜,难道他以为父皇会为了他,为难自己最喜欢的儿子?
只听林若淡淡道:“齐王谬赞了,我又没有裴大人的本事,想让陛下造反,陛下不想造反也得造,想让陛下杀人,陛下不想杀人也得杀。”
李元吉一噎,这小子看着像不谙世事似得,怎的这般狡猾,全然不同他对质,一句轻飘飘的“谬赞”,倒让所有人觉得是他李元吉在无理取闹。
裴寂却听得浑身发寒:“林若!”
他对大唐立得最大的功劳,就是促使李渊造反。当初李渊在大隋位高权重,和杨广又是表兄弟,见天下群雄并起,虽有点心动,却迟疑不决。裴寂当时为杨广晋阳宫宫监,故意将李渊灌醉,命晋阳宫的宫人侍候他,让李渊犯下杀头的大罪,李渊这才不得不举起义旗。
如今果然事成,天下在握,李渊对当初的事颇为感慨,甚至说过,没有裴寂便没有今日大唐的话……可是这世上的事,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会有不同的结论。
裴寂想让他造反,他不想造反也得造……无论事情最终结果如何,当初的情景,可不正是如此?
裴寂想让他杀谁,他不想杀也得杀,如小书,如……林若。
若不是狱卒怕担了干系每天偷偷喂水,若不是他去的及时,这风姿如仙的少年,此刻只怕也如小书一般,冷冰冰的躺在棺木中,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不能弥补……
……
李渊终于摆驾离开,李建成看着林家叔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言未发,上车离开。
然后是李元吉、李世民。
魏征留到最后,拍拍林博远的肩膀:“林兄,太子殿下他也是……”
林博远打断道:“魏兄不必多言,林某也不是什么纯善之人,为成大事不择手段,道理我懂。”
魏征微微松了口气,却见林博远继续道:“只是这手段,若用在自己人身上,一而再再而三,总会令人心寒,不是吗?”
魏征一僵,今天的林博远也罢,林若也好,都陌生的让人不敢认……以前的林博远出了名的本分老实,林若也是纯然无害,可是现在的他们,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不由轻叹一声:殿下啊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
终于清静,林若脚下便是一软。
林博远轻叹一声,转身将他背在背上:“我们回家,啊?”
“嗯。”
对林若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伯父的背上更温暖安全的地方,从他记事起,伯父就每天早上背着他去上工,晚上再背着他回家,两个人慢慢走着,轻声说着话,世界安宁如斯。
背着宝贝侄儿,一向善于言辞的林博远却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话头,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那个小书童在自己侄儿心里的分量。
他们不是惯于呼奴使婢的大户出身,他不善敛财,林若三岁的时候,他才勉强雇了一个仆妇,给他们洗衣做饭收拾房子,然后林若六岁的时候,他才买了府里第一个家仆,就是小书。
小书与其说是来做书童的,倒不如说是来给林若做玩伴的。
当时他带着林若四处坐馆,林若接触的都是一些眼高于顶的贵公子,如何会把一个穷书生的侄儿放在眼里?平日里呼来唤去都是轻的,甚至有一个学生公然称林若为“下人的孩子”。林博远知道之后,虽立刻辞了馆,可是终究怕这样下去林若会移了性情,变得卑微懦弱,所以咬牙买下小书这个还全然使唤不上的孩子,来给林若作伴。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孩子就形影不离,小书比林若还大了半岁,但显得比林若还要稚气。
小小的林若自己教小书读书写字画画,小小的小书很有“下人自觉”的欢快的替林若跑腿,小书坚持要服侍林若梳洗,偏偏他力气又小,于是林若不得不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去井边抬水回屋,以方便小书‘侍候’自己……
两个孩子就这样偎依着,一点一点的长大……
十年相伴,十年啊……
林博远眼前一阵模糊,眼中淌下泪水,他尚且如此,让林若情何以堪?
都怪自己,教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教他仁义礼智、忠孝廉耻,却忘了教他人心险恶、世事艰难……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能不老不死,就这样一直背着他,让他永远这么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活着,可这终究是奢望,这个被他养的过于干净的孩子,终究要落在红尘中,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下去……
“伯父。”背上传来少年低弱的声音。
“嗯?”
“您给我生个弟弟吧。”
“嗯?”
“小书说,如果有轮回,他希望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所以,如果有轮回,他一定会来咱们家吧?咱们不能让他等太久。”
“嗯,”林博远勉强一笑:“好。”
这么多年他没有孩子,不是他不能生,而是不想生。最初是为了逝去的妻儿,后面是为了林若。只要想想有了自己孩子,他会一天比一天忽略林若,他就忍不住心疼……他这样想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可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拖延着自己的孩子的出生。
如果生个孩子能让林若感到安慰的话,那就生吧!
开口道:“小书从小就傻乎乎的,一天到晚乐呵呵,一看就知道脑子缺跟弦,你知道伯父当初为什么会挑他吗?”
“为什么?”
“因为小书啊,像极了你三叔,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敢往出说,整天就知道上山打鸟、下水摸鱼。当时我觉得他们不仅性子像,生的也像,后来小书大点了才知道,哪里是生的像,分明就是天天在外面野,都被太阳晒的跟煤球一样,鼻子眼睛都分不清了……”
“后来你偷懒儿,给他取名字叫小书,我每天听到你对他‘小叔’‘小叔’的叫啊,心里别提是什么滋味了,让你改你又不听……”
林博远话没说完,就听到林若趴在他背上,吭哧吭哧的笑,笑的浑身发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将他后背浸湿了好大一块。
哭了好,哭了好啊!
林博远轻叹一声,低声道:“早知道我是要当官的,当初就不该挑了他,说不定这会儿在山野之中,活得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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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书的灵堂,林若坐在地上,向火盆里扔着纸钱。
原来不仅不怕热,连火都不怕了吗?我果然是妖怪,可既然是妖怪,为何如此没用?既然是妖怪,为何看不见小书的魂魄?
一旁从人劝道:“公子,太医说您要好生将养,先去歇着吧,这里小的守着就好。”
林若摇头道:“如今天气炎热,便是用了冰也无济于事……我陪他一晚,明儿一早就送他入土为安吧。”
“是。”
“扶我起来。”
从人搀扶他起来,林若到书桌前,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交给从人,道:“若秦王的人来吊唁,将这纸条放进打赏的荷包里,若是不来,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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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林博远打开刚刚写就的折子,微微皱眉。
折子本身是不错的,语言精炼、文从字顺,其上列举裴寂为官期间种种不法、细数他对大唐之害,言之凿凿,令人信服。
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微微沉吟之后,林博远将手中折子就着烛火点燃,扔进火盆,重新提笔。
这一次的折子,却是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只有满篇的激愤。
裴寂摆明了想用大理寺来做替死鬼,林若不答应,他,也不答应。
如今皇帝对裴寂刚刚升起猜忌和不满,正是攻讦他最好的时候,错过这几日,等裴寂设法让皇帝消了气,又成了另外一回事了。
当今皇上的性子,原就情大于理,裴寂做的这些不法之事,在他心里算的了什么?何况他又不是得皇上信任的能臣干吏,说这些有什么用?
那些事,自然有旁人去说,他最大的优势在于,他是林若的大伯、唯一的亲人,他只要表达自己的愤怒不满就可以了。
林若不屑利用这点,那就让他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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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书房,李世民打开随意折叠的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勿提刘文静。”
李世民沉吟片刻后,苦笑一声,将纸条烧成灰烬,提笔用左手又写了一遍,交给底下人,道:“传下去。”
一面伸手将已经写好封号的折子随手扔进火盆,嗤笑一声:他还真是学不乖,明明知道父皇不是能一味讲理的人,可还是要去钻那牛角尖。杀刘文静,虽然起因是裴寂,做决定的却是皇帝,若这会儿提起此事,只怕会适得其反……
那个人,看准了父皇,也看准了他,知道他会趁机弹劾裴寂,也知道刘文静的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只要稍有希望,就会忍不住试着拔一下……
李世民从怀里取出一只竹笛,轻轻抚摸:那个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的多,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了……
想着那个人虚弱无力的躺在他怀里的模样,既满足,又心疼。
若他再强一些,再强一些,何至于让他受这些罪,何至于让他在遭受这一切之后,还要挣扎着筹谋一切。
弑兄杀弟吗?李世民冷笑一声,那又如何?自古为君者,弑兄杀弟的还少吗?
那个位置,原就飘在血泊之上,想要干干净净的坐上去,倒不如直接放弃了,任人宰割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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