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沙海之中，三月的表情逐渐呆滞。


    她终于确信，自己真的听不懂这个忽然出现在这片茫茫沙漠中，外表看上去和小鱼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究竟在说些什么。


    尽管小鱼看上去听的很认真，似乎真地能够理解对方的意思，但那些话语落在自己的耳朵里时，三月只感觉听到了一大堆粘滞的，含混不清得音节。


    并不是说她听到的那些话像是正在学舌的婴儿一样口齿不清，而是说那个人一张开嘴就没有停过，字接连不断地从她嘴里蹦出来，根本没有断句，就好像在阅读的时候看到了一大串完全没有标点符号的话，光是想象这样子说话就已经开始呼吸困难甚至不自觉地咬舌头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忽然出现的家伙还挺厉害了。


    三月左看看，右看看，除了茫茫沙海也看不到别的，但偏偏自己还听不明白人家说的是什么，总感觉自己在这里呆着有些多余。


    但没办法，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假装自己好像能听懂似的，时不时点个头，或者嗯嗯啊啊应上两声。


    而江余和三月不同，他显然已经理解了一切。


    他所听到的话其实还蛮正常的，无论眼前忽然出现的家伙究竟是用怎样的语言来传达，在他这里听到的其实都是很工整，且能够正常理解的话语。


    而另一方面，他所看到的人也和三月不同，从始至终，他所看到的人影就没有变过。


    在江余的眼中，他所看到的是一道仿佛有些模糊不清的身影，仿佛有反射的光直接映入了眼睛似的，仿佛某种特殊的冰晶或者水晶雕刻出来的人形矗立在沙海当中，带着某种犹如帝王一般的气魄，高高在上的冠冕中迸发出令人心惊的寒气。


    这个身影，一看他就认出来了。


    至少，在过去玩游戏的时候这道身影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记忆星神——浮黎。


    甚至，这道宏伟的身影，浮黎庞大而壮观的神躯完整地倒映在他的双眼当中，从一开始，在这白色的沙海中掀起风暴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道身影，从未出现过三月所看到的老人、中年男人又或者是什么年轻少女。


    但江余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所见与三月所见不同这件事，看到三月的表现，他甚至认为三月和自己一样都完全理解了浮黎说的话。


    不过比起浮黎所传达的消息，其实更让江余感到惊讶的是浮黎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并表明祂是来找自己，或者说，告诉自己怎么安全且平静地离开这片沙海的。


    这样的消息很快就让江余联想到了一些事情，并对浮黎产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印象，比如这家伙也在偷偷看着自己之类的。


    这倒不是江余过于自信，实在是因为有某位前车之鉴在前。


    按照统秘书的说法，阿哈这老小子几乎一有空就会过来瞅自己两眼，不过这种行为说来也符合阿哈的命途，可能这对祂来说很有趣吧。


    眼前的浮黎似乎看出了江余心中所想，又或方才诞生于江余心中的某种思绪在这一刻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一段记忆，从而被浮黎所知晓。


    江余微微张眼，他确信自己看到的并不是错觉，浮黎的心情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复杂，宏伟的身躯轻轻颤抖，头上冠冕垂下的晶珠轻轻抖动，萦绕在周身的寒气也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又是沉默的片刻，这时候江余才听到浮黎再次开口。


    他很难形容浮黎的声音，至少听起来不是很像人类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只像是某种音节，在江余的感官上而言，其实浮黎说了什么，又使用了怎样的语言都不重要。


    在理解浮黎话语意思的同时，他能够敏锐地感觉到某种短暂的滞后，就仿佛浮黎的话语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了某种历史，而随着祂对话的动作，这些痕迹自然而然地便呈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这让江余听浮黎讲话的时候总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感觉，尽管间隔可能还不到一毫秒，但仍旧让感官敏锐的少年产生了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情又忽然间想起来了的错觉。


    “我们的确一直都关注着你，但......几乎一刻不停地观察你的只有阿哈一个。”


    浮黎的话说的很委婉，但江余还是从中察觉到了某种嫌弃。


    或许浮黎对阿哈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但在刚才自己莫名联想到的事情上，这位星神羞于与那位乐子神为伍。


    不过更令江余在意的显然是另外一件事情：“总感觉，你们星神之间的氛围好像挺和睦的啊，至少大多数人印象中的要和睦。”


    “......”浮黎沉默了片刻，“所见证的更多的星神大多如此。至少岚和药师的关系真的不怎么好......至于我们......


    “我们又不是命途的概念本身，就博识尊的观点而言，我们只是层次更高的一种生命，在宽泛一些的意义上甚至能够看作一种特殊的种族。


    “在面对更大的外部压力的时候，我们和其他的生命、其他的智慧种族也没有更大的差别。”


    江余眨了眨眼，双眼中流露出了认同的神色：“不愧是博识尊，看法竟然这么务实。”


    浮黎周身的寒气再一次出现了不太正常的抖动，看着眼前的少年，祂竟然有些诧异于对方竟然会认同博识尊的想法。


    但仔细想想，从阿哈传来的各种消息来看，这其实挺正常的。


    至少在过去的表现来看，江余就从来没有对各类星神，甚至不仅仅局限于星神，他对这宇宙中各种智慧种族信仰中的神明都没什么敬畏之心。


    而在浮黎心情逐渐微妙起来的时候，江余显然又注意到了另外的事情：“所以，外部压力是什么？能让你们这帮星神都好好相处的外部压力，对这个世界而言是毁灭性的了吧？”


    浮黎：“......”


    江余仰着头，睁大双眼望着忽然沉默下来的浮黎，灰色的眸子里面充满了好奇。


    短暂的静默过后，周围的忆质忽然汹涌的流动了起来，紧接着，江余便注意道周围的场景正在迅速发生变化，沙海和天空逐渐连接融化在一起，然后又被涂抹成漆黑的星空。


    忽然，江余目光一凛，猛地转头看向某个方向。


    某个东西在他的视野里一闪而逝，看上去就一个残破的人形雕像，又或者是一团不定形的、扭曲的多彩颜料。


    突然间，某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了江余的脑海，仿佛心智中笼罩了一层迷雾，令思绪滞涩。


    但是下一刻，那种感觉便迅速消失了，那种难以言喻的迷障和阴影就如同肥皂泡一般被轻轻戳破，没能给江余的心智带来任何的影响。


    而在此刻，周边的场景也变化完毕，江余知道这是忆质呈现出来的效果，或许自己看到的是浮黎记忆中某一个瞬间的宇宙深空，他很快就被曼丽的星空吸引。


    注意到角落里一闪而逝之物的当然不仅仅是江余，浮黎也注意到了。


    趁着少年的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他将自己的注意力分出一缕，然后就看到某神秘星神。


    迷思冲着浮黎摆了摆手，然后又摇了摇头，下一个转身之后，便消失在这片夹缝中。


    虽然迷思什么都没说，但浮黎还是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惹不起你们，溜了溜了。”


    浮黎：“......？”


    迷思的这一举动实在有些突兀，但是一想到这货和阿哈在某些方面十分投机......那就正常了。


    迷思匆匆地来，然后又匆匆地走，并没有给这场对话产生些什么过多的干扰。


    “咦？这不是小龙么！”


    江余很快便在浮黎创造的这片星空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某个庞然大物蛰伏在星海当中，那是一只长着龙头的三尾金鱼，身躯庞大却不可怖，反而带着梦幻般的色彩。


    “小龙......”浮黎发出一声低沉的呢喃，显然对这个名字有些无力吐槽。


    这种事还是交给阿哈来做比较好，浮黎实在不怎么擅长做吐槽役。


    不过，既然决定要解答眼前少年的疑惑，满足他的好奇心，祂还是开口道：“这只生物，就和那外部压力有关。


    “在那个时间段中，时间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历史可能发生在未来之前，所以我只告诉你在那之后无数年，我诞生的瞬间便已经存在的，和它相关的记忆。


    “它并非是这个世界的原生物种，但也很难将它认定为外来物，这头巨兽诞生在一场久远且漫长的‘凝视’中。


    “那个时候，‘贪饕’的奥博洛斯被人撕开巨口，拔掉了牙；‘均衡’的互被砸碎石雕，揭开双子的石面；‘不朽’的龙几乎濒死，被割断头颅；就连‘虚无’的ix也没能逃脱，失落的世界就如同被弃之路边的沙砾，‘欢愉’的阿哈也被人掐住喉咙，只能发出极端似笑非笑的嘶哑杂音；‘存护’克里珀的堡垒被无声击碎，万千琥珀同数亿星辰一同熔炼；‘纯美’伊德莉拉的‘消亡’早于祂的诞生，瑰丽的华光在凝视下只剩下一抹灰白......”


    随着浮黎的叙述，江余能感觉到周围的忆质如同风暴一般活跃起来，仿佛在竭尽所能地维持着稳定，将一幕幕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所有的光景，仿佛都出现在一个混乱的时代，宇宙的深处似乎浮现出了一道绝大的裂口，幽紫色的光芒从中迸发，让群星都染上相同的颜色，那道仿佛撕裂世界边缘的裂口就如同一只眼睛，凝视着整个世界。


    而在那视线之中，浮黎所描述的一幕幕都接连上演，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在凝视中被熔炼，直到小龙的幼体在那视线中成型，就好像是一个懵懂的孩童，拿着橡皮泥，将自己感兴趣的颜色全都揉了进去。


    又在下一个瞬间，所有的场景都崩散开来，星空消失，沙海回归，忆质从躁动变得安静下来......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余看了三月一眼，这姑娘似乎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异变，又或者是在浮黎的操控下那些场景并未波及到三月，当然也可能是那个一闪而逝的家伙做的，不过无论如何，这很好。


    三月发呆的样子令江余安心，他现如今好歹也是明白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知道的太多并不是好事这个道理。


    三月什么都没听进去说不定更安全些，不过江余更倾向于浮黎比较靠谱，这位星神压根就没给三月展示同样的东西。


    不过，这一次的观看，让江余对那道“凝视”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他问浮黎：


    “那个是什么东西？一下子打你们一群星神的那道目光是谁啊？”


    “......”


    浮黎看着江余，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江余“......？你怎么不说话啦？”


    “......”


    在江余满脸天真的注视下，浮黎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再没有一丝转动。


    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另一个人则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僵持了许久。


    一旁发呆的三月在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她似乎注意到了江余和忽然出现的老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于是开口道：


    “怎、怎么了吗？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沉默由三月打破，浮黎看了一眼这姑娘，然后又看着江余道：“已经不重要了，至少短时间内，压力不会再出现了。关于这片沙海的情况我已经告诉你了，也该到离开的时候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说完，浮黎也不管江余怎么想，祂就当着三月和江余的面“咻”的一下消失不见了。


    三月瞬间就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诶！？人...人呢？刚才这里那么大个人呢？”


    同一时间，星穹列车上，小浮黎的眼睛缓缓睁开。


    在不知什么时候，在这位星神身上莫名其妙攀升到顶点的人性正在迅速消散，并逐渐被神性取代。


    不过这一点，就没有其他的人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