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大娘子安好。”我从轿中下来,对着大娘子恭敬地半福而下。
“哎呀,你这孩子,总这样见外。”大娘子好似从前的所有芥蒂都不见了,一手挽着我,一边热情地拉着我往里走,“这不是知道惜梧君不在,你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我就跟你妹妹商量着,让你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大家说说话儿,时间也过得快些不是。”
这是鬼君在金陵的别院,与醉金屋不同,这别院外头弯弯绕绕建得极是隐秘,若不是大娘子书信中附了地图,四只白鹤又是仙物,凭我是决计找不到的。
一进来了便又是另一副景象,只得说层层屋檐飞错,座座宫殿相织,一眼望去玉树琼楼,真真是把蓬莱建在了人界,这便是嫁与鬼君的好处了,琪树自是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惜梧走后,剩了这两个孤单小儿要来鬼君这里讨吃食。”我见了鬼君,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两人说道。
“姨妹好排场,上古神和秦广王座下亲信都成了保镖。”这算是家宴,鬼君设宴在侧厅,他从从容容抬起一双沉黑的瞳眸,手随意搭在椅背后,“君上竟肯赏光,当真叫敝舍生辉。”
“哪里话?只要有酒,何处本君都去,若是有姑娘就更好了。”他眼睛瞟了一眼这院子四周,“这么大个院子,姑娘家竟作了粗使丫头,那哪是女孩儿家做的事?可惜,可惜。”
鬼君嘿嘿笑了两声,其实鬼君单看其外貌,总给人一副羸弱的样子,不似惜梧天生带了煞气,鬼君往哪儿一站,也便是个霁月清风的文秀书生罢了。“家中内室甚严,不准娇养下人。”
几个人说了几句闲话才算落坐,汐月是新媳妇儿,菜都布好了才掩面半羞地从屏风中而来。
“三妹妹。”她带着羞意地冲着我一笑,一月前,她还对我句句夹针,字字争锋,与今日这般岁月静好地唤我“三妹妹”的恍然如两个人。
我自也客气周到地回以一笑。
大哥鬼君与大娘子坐上首,汐月和大哥琪树坐右侧,我和禀君、温如良坐左侧,这一顿饭鬼君与禀君二人闲话倒是叙得热络,大娘子和汐月对我面上也是十分好看,只终究觉着貌合神离。
“有一事我想问鬼君。”我想这前面的铺陈也差不多了,总该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才不枉我跑的这一趟。
“江夫人请说。”
“那一日鬼君派到我房中的黑衣人现如今在何处?”那个出现在苍梧山又出现在醉金屋的黑衣男子,后来我也问过父亲,他说他说那人是鬼君派来监视他和惜梧的,他也不知了下落。
“那日,本王从没派什么人去你房中。”鬼君一杯酒饮尽,平淡地说道。
从没有吗?这个答案来得一点都不意外,“那他是谁你知道吗?”
“何人?”鬼君已经有些醉了,酒杯挂在嘴边,眼神迷离,似有水光莹莹。
“那一个,袖口绣得有玫瑰花样的黑衣男子。”
“本君从来不识什么玫瑰花。”他当真有些醉了,一把酒壶握在手中给禀君和温如良都满满斟了一杯,“再来一杯吧,这酒是埋在黄泉边上的泥土里的,如良兄时常能喝到,君上可就没口福了。”
禀君嗜酒,惜梧宫的桃花醉还未祸害干净,便又馋上了这黄泉酒,口中连连道“好酒,好酒。”
温如良话少,冷眼看着席中众人,给他斟酒他便喝,从不推拒。
这二人喝上了,这般一来,我后面的话便问不出了。
“大过年了,何苦去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过好眼前的事便好。”大娘子也是三杯酒下肚,见我至此时还是滴酒未沾,为我斟上一杯,也作宽慰之意。
“她。。。她不能喝酒,本。。。本君替。”禀君连话都说不囫囵了,看着我眼前这杯清酒,也清醒了两分,伸手便将我的酒拦了过去。
“何事不能喝酒?”其余双双眼睛往我这边看了过来。
“啊?这。。。”我见那一双双眼睛带着十足的八卦意味,“是惜梧,上次西王母蟠桃宴我两杯就醉了,出了好大的丑,临走时他特意嘱咐了,我不能喝酒。”灵台清明,忽想到一个完美的借口,反正惜梧古怪人人得知,便将所有罪过都推在他身上吧。
“哦。”众人明了地点了点头。
“原是这样,前两日见有医仙在惜梧宫进进出出,我还以为是夫人你病了,不能饮酒呢。”温如良的声音清清冷冷,似一股寒泉直流往心里。
我一个激灵,抬眼去看他,他正把玩着手上的空酒杯,众人皆有了醉意,只有他的目光清明得吓人,似把人所有九曲十八弯的心思都照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他的目光收回,酒杯摇摇晃晃就落在了地上,碎片在脚边溅开,他的眼光涣散,整个人便趴在了桌子上。
“哈哈,不中用。”鬼君一根筷子隔空点着他,笑得格外大声。
禀君扒拉了他几下,嘟嘟嚷嚷着“这便倒了,没劲。”忽又酒杯高举,“来啊,鬼兄,咱们接着喝。”
这便“鬼兄、鬼兄”地叫了起来,我深以为是他巴国太穷,没钱买酒,这才四处游荡,骗酒喝,我看了看大娘子与汐月,心有余悸,嘴角抽了抽“这人,连酒话都说得这般奇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连大娘子都开始说起胡话来,拉着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我骂你,骂你娘,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站在我这个位置试试?你那个鼻孔子看人的惜梧君,左一个私生子,右一个情人往家里扒拉,你不气吗?我生汐月的时候,他在哪里?在外面和赤水河那个小贱人私会,我这一双儿女,他管过没有?咱们娘三现在走了,他和那个贱人就好过了,今儿这除夕夜,让他们一家三口团圆去吧。”
一会儿又说道“我现在算是想通了,他算个屁,他说他欢喜我,所以要护我一生一世,不许旁人欺我、辱我,呸,我这一生,欺我、辱我的只他一人罢了。我们母女遭逢大难,他屁都放不出一个,唯一愿意帮我们的竟是那贱人的野种,你说好笑不好笑?恶心不恶心?”她是真的喝醉了,眼睛周围一圈红红的,条条细纹顺着这双眼攀爬,在这微黄、明亮的宫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是啊,恶心,恶心得很。”我顺着她的话答道。
“呵呵。”汐月趴在桌子上,一截洁白的皓腕露了出来,那细致修长的手腕上一个手镯质地莹润,不似俗物,越发衬得皮肤白嫩。“嘿嘿。”她痴痴地笑,“江怜星,你有什么不得了的?你能嫁,我一样能嫁。”她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个明媚的弧度,竟是在睡梦中都这么欣喜。
我眼睛斜瞟向一旁的大哥哥,他是这个不苟言笑的板正人,自是不愿与这些人醉酒,成了这里除我以外唯一清醒的人。
他的母亲和妹妹说出这样的话来,对上我的目光,有些尴尬,却也一板一眼地说道“是母亲和妹妹的不是,三妹妹若是气着了,只管冲我解气便是。”
我笑了开来,“我生气也不会趁着他们睡着了动手,待我夫君回来,一根手指头便叫她们好受。”
“好,那我们便就等着惜梧君回来。”我的这一句玩笑话,竟被这样严肃地对待了。
罢了,罢了,我也不再与他多说,天色晚了,我踢了踢旁边的温如良,没有反应,又踢了踢禀君,倒是得了几声哼哼唧唧的梦话。
“走了。”我凑在禀君耳边大声说道。
“不走,我不去临清江。”
这是什么话,我一把将禀君拖了起来,虽然我灵力低微,但是对于一个全无抵抗之意的醉酒之人,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帮我给鬼君说一声,多谢他的这场款待。”我左手一个温如良,右手一个禀君,临走时还不忘对着大哥哥客气道。
“你不要过来。”眼见走到了院中,就要把那两个醉成烂泥一样的人塞进仙鹤车内,禀君却忽然一掌拍出,险些打着我与孩儿。
“你干什么?”我连退了几步,有些恼怒地吼道。
“你这卑劣女子,本君守身如玉,岂能着你的道?”他手上立开了门户,竟是不让人近身的意思。
曾听闻禀君初至临清江时,盐女设宴款待,趁他醉酒之际得了手。这可怜的孩子竟是心里有了症结,喝醉了也不叫人靠近。
“既是吃过一次亏,还敢喝这么多,岂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我有些好笑地与他打趣。
“卑鄙,龌龊。”他句句骂着,力气又小了下去,方才立作门户的手又软软垂下,竟是就要往地上栽倒而去。
我眼疾手快,奔上前去将他扶起,“难怪被人劫了色,若是给你两坛酒,只怕你连巴国也要拱手让了人去。”我一面将两个人往车子里塞,一面说道。
废了好大的劲,总算是把两个人都安顿妥了,这青鹤车只容得下两个人,便就委屈了我趴在仙鹤背上坐着,那仙鹤抖了抖背,似是十分不情愿,“乖,等惜梧君回来给你们吃好吃的。”我抚着它的头安慰道。
天界有帝君灵力护持,四季变幻都不甚大,待仙鹤一路不情不愿算是回了惜梧宫时,不曾想竟飘飘摇摇下起雪来。
自三百年前死气爆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白花花的雪片了,人间纵然偶尔飘雪也是黑沉沉的雪块,我望着漫天如飞絮一般的雪,心中不知要如何欢喜才好。
只可惜,惜梧不在身边,竟是连一个分享的人都寻不到。
“好漂亮的雪景,幽冥永远也瞧不到。”我明明已经将温如良和禀君一同打包送到了西苑,他却不知如何竟站在了我的眼前。
“你。。。你。。。”我对这个人已经有了天然的恐惧,脚步连连后退,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