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谁有病,一消失就消失半个月,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哼,这是给你的惩罚!下次你再试试……”玄东璧叨叨咕咕地说个没完,顾无言恨不得把十两的洗脚水泼在他的脸上。
刚刚就应该把那碗药泼玄东璧脸上的,不应该心软的!
顾无言如是想道。
门房处,必安好心情地接过门房下人递过来地茶,耐心地等着。他来顾府也好多次了,门房都认识他,知道他是四殿下身边的人,对他客客气气的。
不一会儿,十两悠哉地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走了过来,对必安道:“我家世子说了,她最近忙于公务,等忙完了会去找四殿下的,滚出去。”
必安眉一挑,脸一沉,好像没听懂十两在说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道:“你说什么?”
“嘿嘿,”十两赔笑道。感觉到必安身上骤冷的态度,连忙收起了嚣张,狗腿道:“这个也不关小的的事呀……是世子这么说哒,不信你去问我们爷!”他举起了三根手指放在脸旁边,一副“我说谎我就天打雷劈”的模样。
必安嗤了一声,心头觉得古怪,但也不会跟十两一个小厮计较,只得哼了一声离开了。
回到宁府,必安斟酌再三,也不知道如何跟主子开口。
“你嘴上长钉子了?”宁西楼正挽着袖子浇花,看都没有看必安一眼便道。
“这个……”必安犹豫再三,将十两的原话跟宁西楼重复了一遍。
宁西楼浇花的动作一顿,背对着必安也看不出他面上的表情。
“她是这么说的?”
……
顾无言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忙着处理公务,白天跟十两说的话也不全是用来敷衍必安的,她这么些日子里不在京城,堆积的事物是真的有些多,那些边疆送过来的信一看就看到了深夜。
有祖父写的,有祖父身边的将领写的,有她自己手下的亲兵写的……事无巨细地将最近北域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个透彻。比如北胡那边培育出一支新的骑队、辽城附近捉到了几个满口胡言乱语的神棍、祖父年纪大了身子越来越容易疲乏了……等等。
待顾无言挑着重要紧急的事情一一回过了之后,搁下笔的时候院里头只能听得见十两如雷的鼾声了。
她打了个呵欠,目光突然落在被她随手放在砚台边上的狗尾巴草编的蚂蚱和橙黄的萝卜兔上。离了土壤的滋养,那两件小玩意儿都有些脱水干瘪了,蚂蚱尚且还好,萝卜兔简直干瘪的不像样子,甚至上头还长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白毛,似是发霉了。
顾无言抿了抿唇,脑海中闪过一双修长如竹白润如玉的手来。
一双她以往二十年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好看的手。却好像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她也曾接触过这样的手一样。
那手优雅地衔着草结,将一根毫不起眼的毛草编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或是执着自己素雅的银簪,将一根普通的萝卜雕成了小兔……极雅,极灵,还十分的亲昵。
顾无言不笨,纵使自己因为身份的问题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从来都是恪敬收礼从来不与旁人都过多的接触,身边关系最为亲密的除了玄东璧就没有他人了。
不说军中其他兵将,连十两都不会与她有多少交集。
可她还是能体会到这种奇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与面对任何人时都不太一样。偶尔在北域的时候她也能听到军中将士在闲暇时光讨论自己的媳妇或是老家的哪个相好,那时候的她心中只觉得以自己这样的身份,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认识什么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人了,听到他们讨论时笑笑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她却好像有点喜欢上宁西楼了。
武安侯家的顾少帅骁勇善战,砥砺前行,年纪轻轻就敢单枪匹马深入敌军。
顾无言在北域还有个诨名,叫顾杠头,是指她率几十人的骑队直冲敌营连斩十八敌军将领的事迹,因为那第十八人欺负虐杀了她手下一个斥候营的小兵,前面十七人怎么护着都没有用,天堑似的拦着被顾无言毫不留情地“咵咵”一起砍了。
她那条顾恺真帮她新弄来的从不离身的牛筋铁鞭那日直接染成了血红色,尔后怎么洗都洗不掉。
也正是因为那一次,顾无言作为一个顾老侯爷手下默默无闻的小将,自此一战成名,成为了日后几年北胡蛮族兵将的噩梦。
其后还有一次,北胡来与顾老侯爷谈条件。因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在,北胡使者那叫一个谈笑风生嚣张跋扈,不说他们谈的那稀巴烂的破条件,光那使者没脑子的开玩笑说顾无言长得像个小白脸,顾老侯爷又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将,就足够他死个千八百回了。
遂一离开大延的地界,那使者刚被胡人的军队给接回去保护起来,就听见不远处有“嘚嘚”的马蹄声。
那被嘲笑是小白脸的顾少帅单枪匹马杀进了胡人的地盘,毫不留情地飞起一箭给那使者射了个对窟窿。
协议的条件就这么谈崩了,偏生胡人还屁话都不敢说一个,谁让他们自己人保护不力呢!
但顾少帅“顾杠头”的诨名就这么喊开了,可以说是在北域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可正是这么一位冷眼无情愣头愣脑谁敢挡路就杀谁的杠头少帅,在面对细腻的感情事情上就好像是一只缩头乌龟,还没等她正儿八经地想直面自己感情就先把脖子缩回了自己的龟壳里,一副雷打不动的“我是谁我在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怂样子。
怂的令人发指。
顾无言一连躲了宁西楼三日。
连下朝的时候都是在福公公还没喊完“退朝”之际就当先一个大喇喇地快步开溜,不给任何人叫住自己的机会。
她也不是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不可开交的,没有公务要忙的时候她便拎着一壶“十步倒”风风火火地冲进庭家,把庭秋月揪出来在院里喝个痛快,半点没有自己成为了那对新婚燕尔的绊脚石的自觉。
她把庭秋月给喝趴下了,自己却是越来越清醒,月上三竿的时候才踢踢踏踏地往武安侯府的方向走。顺手抓了一个在翻墙的小笨贼还好耐心地蹲下来摸了摸人家的脑袋,往他衣兜里揣了三四块碎银子,叮嘱人家不要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了,好好读书识字习武,将来投身军营报效大延巴拉巴拉,把人家小毛贼吓得不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深秋,月儿反而越来越圆了,活像是一张挂在天上的大饼。
顾无言在刚解救了一个失足少年之后心情颇好,连脚步都轻快了。
只是还没等她走几步,她却是浑身一僵。
那个这几日有如梦魇一样缠着她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的年轻男人,正披着一身皎洁的银月光,站在街角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他穿着一身与月光同色的白衣,皎若银辉,像是从月亮上走下来的仙人。
“你……”顾无言顿时哑了壳,本来就因为和庭秋月喝了酒脸蛋红扑扑的,眼角润的好像能滴出水来,此刻见了面前那人更是燥的她耳根子都红了。
换作之前顾无言绝对不会像眼下这般失态,她装了二十年的男人,惯会在外人面前做戏。就算是那次宁西楼莫名其妙的跟她“表白”了,她还是能装的跟没事人一样像普通朋友那般待他。
可刚刚捋清了自己对宁西楼同样的心思,又叫顾无言怎么能将气沉下来?
不能这样!淡定!
顾无言轻咳一声,状若醉酒清醒似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与平日一般无二地笑道:“好巧啊,四殿下怎么……”
“不巧。”宁西楼打断她的话,眉目平静。他披着月光,俊容藏身在阴影当中,让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那薄唇轻启,顾无言的脑子却是“嗡”了一下。
“我在这儿等了你几天了。”他说。
“是嘛,哈哈。”顾无言干笑了两声,“我去忠义侯府找秋月喝酒了,你……”她现在清醒的很,目光却凝结在宁西楼垂在身侧的手上。
他手里拎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小酒坛子,即便上头妥帖地封着木塞皮纸,顾无言还是能够闻到一阵飘来的清爽又浓郁的酒香味。
顾无言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前几日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宁西楼的邀请,说自己忙,却一转眼就跑去找庭秋月喝酒?这简直就是“啪啪”的打宁西楼的脸。
若是没有发觉自己对宁西楼的意思还好说,她不会管宁西楼是什么身份,是高高在上盛宠极致的四殿下,还是低落进尘埃里无人问津的宁西楼,只要她认定的那她就会将对方当做好朋友,护他帮他。
像母鸡护着小崽一样护……
可是现在让她知道自己对宁西楼有那些难以启齿的想法,她就没有办法忠于那样的初心了。
她不能,不愿,也不可以有任何自私的感情和想法,她姓的是顾,她的身与心都是为武安侯府而生,尤其是……婚事。按照苏氏的意思,她作为武安侯必须娶妻,娶一个和她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女子,过着形式上的婚后日子。
或许她回了北域之后一年到头都不会回来一次,让那位可怜的姑娘守着活寡……即便她回来了,也只能让对方守活寡。谈什么能够与心悦之人相喜相知?
更别提宁西楼的身份。他若是从前那个不被重视的宁西楼尚且好说,眼下他执掌刑部,白日里还需要上朝,正逐渐向太子和二皇子的身份靠拢。他的婚事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
还有凉姨前些日子跟自己说的,陈妃有意为二皇子拉拢宁西楼,让他成为二皇子夺嫡路上的助力,将李昭和他牵在一起……无论是身份还是长相学识,宁西楼有什么理由选自己而不选李昭?以李家的地位,对他也是大有益处。
顾无言和宁西楼,是两个死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武安侯爷和四殿下,是两个不可能、也不可以牵涉到一处的身份。
她身上要抗的东西太多了。
顾无言已经做好了准备,将自己的一辈子奉献给武安侯府,奉献给北域边疆,给大延百年的和平。
短短几息的功夫,顾无言已经想了很多。
“抱歉,”她笑了笑,“我下个月就要及冠承爵,北域那边虽无战事但军机吃紧,我祖父年纪大了,我希望他能够平安地回京城养老,所以已经准备承爵后便即刻回北域去了。庭秋月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些日子我便想要和他多相处一下,毕竟以后天南水北……我也不一定会回来了。”
她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也不管宁西楼有没有听进去。
是的,庭秋月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好的,而不是面前这位四殿下。
她以后回京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届时她与四殿下……只是皇亲与臣子,仅此而已。
顾无言心里很难受,可是没有办法。
不等宁西楼有所回应,顾无言大方地对他点头一笑,顺势就要离开。
武安侯府在宁西楼的背后,她要回府就必须要路过宁西楼。顾无言嘴角绷的紧紧的,一步一步朝宁西楼靠近。
越是靠近,宁西楼身上那股独有的清冽的酒香味就越是包裹着顾无言,想要从四面八方侵袭,将她攻占,掠夺。
顾无言侧过脸不看他,快步想要从宁西楼身边走过。
却被一把拉住了。
宁西楼只拉了她胳膊一下就迅速放开了,没有给顾无言任何觉得不舒服的机会。
顾无言拧着眉抬起头,却撞入一双略含委屈的眼波。
“我只是想桃花醉酿好了,拿过来给你尝一尝。”宁西楼明明是在笑着的,可他越是温柔,越是令人觉得委屈心疼。
他将手上提着的酒坛挂在顾无言的指尖,恪敬地避开了顾无言的手,声音低沉醉人,如水一般包裹着顾无言的耳畔。
“无言是觉得我烦了吗?若是觉得我烦了,一定要记得告诉我,不要躲着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