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木盆子就要砸到傻子脑袋上了,傻子还乐呵呵地坐在泥地里捂着自己流血的手,周围围观的村民一个个都害怕地大喊了起来。
倏地“嗖”地一声,只听叮咣五四一阵嘈杂,村民们都没看到是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眼前飞过了,那吴大郎便嗷嗷惨叫着捂着手往后仰倒了过去,一屁股磕在自己家门口的石墩上。
“哎哟俺滴亲娘诶!”村长忙一拍手站了起来,朝着两人的方向奔了过去。
那吴大郎的手被笤帚拍了一巴掌,木盆子哐啷哐啷地摔在地上,整只手的手腕像馒头似的红肿了起来。
其他几个村民七手八脚地跑过去要帮忙,一个个时不时的偷瞥顾无言,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怪物。
这个看上去瘦胳膊瘦腿的小哥……只随便扔了一笤帚就把吴大郎的手打成了这样,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村里?
顾无言明显感觉到这几个村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且警惕起来。
“行了行了!”村长挥了挥手,用土话一顿叽呱,像是在教训他们,也不管那还坐在泥浆里的傻子,吩咐大伙将吴大郎给搀扶回去。随即朝着顾无言这边走了过来,面上带着微微的责备和惧意:“……谢谢贵人出手,不过这个毕竟是俺们村里的事,您看……”
“等雨稍小一些我便会离开的。”顾无言淡道。
她无意掺和在这村子的家务事里,原本打算今日一大早便离开的,谁知因为大雨耽搁下来。这雨势若实在不减,她也只好冒雨离开了。
毕竟还要赶路回去参加庭秋月的婚礼,着实没有功夫让她在外多加耽搁。
听她说要走,村长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
收钱是一方面,惹事就是另一方面了,这个年轻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他们村子惹不起这样的大人物。
顾无言回头就要回房,却见村长夫人正一脸担忧地站在窗口看着自己,一双小眼闪了闪不知在想什么。
“正好,别、别忙活了噻,去烧中午饭去!咱、咱们给贵人烧个饭,让她吃饱了再赶路噻!”村长到底是收了钱的,不会明目张胆地赶顾无言走,指着屋里墙上挂着的那串腊肉示意老婆帮顾无言做顿好的。
村长夫人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顾无言一眼,方才转身拎着那串腊肉进了厨房。
顾无言架不住村长硬要让她吃顿“饱饭”的热情,无奈地问他借了把伞,问了村长牛棚的方向之后撑着伞走上了泥泞的小路,准备去村后头看看撕风。
撕风虽是匹吃得了苦的风餐露宿过的战马,但平时也娇气精明的很,在战场上吃泥土吃石子,到了侯府也知道只问她讨要最嫩的草尖和带泥的胡萝卜。眼下和村里的牛关在一起,说不定就要闹脾气了。
然,路及昨天走过的那个地窖时,透过重重雨声顾无言又听到了昨天那有如破风箱声似的“嗬嗬”声。像是一个说不出话的人在极力地抠着自己的喉咙,想要发出点声音来吸引别人的注意。
若说昨天顾无言第一次听见时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可眼下她听的分明,由不得她不去注意。
顾无言想到刚刚那个被陶土割破了手掌也不敢闹的傻子,心想难不成还有别的有问题的人被关在村子的地窖里面么?
那地窖上头是一个大门紧闭的屋子,路边的木栅栏窗户里盖着厚重的黑色布帘子,将别人外头的视线结结实实地挡住了。
顾无言觉得古怪,不过不愿意多管清平村的闲事,只抿了抿唇继续朝着牛棚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走后下一秒,那被黑色的厚重帘子盖住的窗帘轻轻被掀开,露出后头一双浑浊暗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无言离开的背影。
这一切顾无言都不知道,她径直踱步到了牛棚,撕风一见着她便兴奋又不满的打起了响鼻,好像在控诉顾无言一晚上把他丢在这里跟牛为伍的行径。那牛棚里只有一头牛,年纪已经挺大了,鼻子上套着一个古旧的拉环,漂亮但衰老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前头的食槽里放着几捆干巴巴的稻草。
中饭时候雨势已经有些减弱了,村长夫人炒了个腊肉芦笋,另外摆了两个素菜,招呼顾无言吃。
村长乐呵呵地坐在桌边客气道:“莫撒好菜,请贵人担待。”村长坐在家中唯一一张小木桌旁,桌上摆好了村长夫人刚刚炒好的菜,盛菜的碗都是有些年代的土碗,有的还缺了口。
这村子虽然古怪,但村长确实是热情周到地招待了自己,顾无言有些不好意思便沉默地在桌边坐下了。
村长夫人身上还围着刚刚做完饭带着烟火气味的围裙,她手里捧着个饭碗,在桌上捡了一些菜夹到自己碗里转身就要离开,村长喊她道:“拿坛子二锅头来噻!”
妇人应了声放下饭碗就去后头厨房里拿出半坛子晃荡的二锅头,一打开坛盖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烈酒气味。
这酒味跟十步倒或是宁西楼自己酿的桃花醉来都显得劣质极了,顾无言婉拒了村长要倒酒的动作,看着村长夫人捧着碗就走回厨房里去吃饭,不由问道:“夫人不一起用餐吗?”
村长摆摆手笑道:“俺们村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噻,女人是不能上桌滴!没关系,咱们吃咱们的。”说着他往自己面前的小碗中倒了一碗劣质的二锅头,半点不以为意。
京城的高门大户中偶尔会有男女分席而食的规矩,却不知道这样隐蔽隔世的小山村里也会如此。顾无言心中奇怪,却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饭后,山里仍下着中雨,顾无言不愿意再在这清平村耽搁一天,想了想再放了几粒碎银子在她昨夜睡过的屋里,随即问村长要了个蓑衣牵着撕风毅然离开了这个古怪的小村子。
在路过村口时,她微微侧目,见上午的那个傻子正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淋着雨,一双微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目送着她离开,目光古怪,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一出村子,顾无言顿时松了口气。
明明她能感觉到那村里都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可偏偏那村子给她感觉就是不大好,有一种奇怪又诡异的气氛。
撕风出了村子也很开心的样子,也不管下不下雨,一路摇头晃脑小心翼翼地就冲着湿滑的山路溜了下去。
上了官道路就比泥泞的山间小道好走多了,一直到傍晚顾无言方才抵达了最近的县城,找了间客栈住下梳洗了一番,这时候雨也停了。
在简单的叫了客栈的晚膳用过之后,顾无言只觉得这一场雨冲刷掉了自己一身的疲惫,站在大堂前的屋檐下头望着那刚刚被雨冲刷过的明亮街道出神。
小县城里的孩子较野,嘻嘻哈哈地跑出来踩着水玩,还有摘了麦杆子插在水塘里咕噜咕噜往里头吹气的,吹出来的泥浆溅了自己和朋友一身,被一旁摆着小摊的爹妈揪起来就是一顿胖揍。
“你个死熊孩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看老子不把你屁股打开花!”那摆摊的父亲骂骂咧咧地瞪了孩子好几眼,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并没有实际行动。
与山上死气沉沉的清平村相比,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生命的气息。
看着那调皮捣蛋的孩子被揍过后还不知趣地继续玩闹,顾无言不由弯了弯嘴角。
如今已近十月,距离自己承爵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那时候她便再不是武安侯世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大延武安侯了。而上一任武安侯、她的父亲,她却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他一面……
对父亲的所有一切认知,都是从别人的口中……李嬷嬷,祖父,凉姨,军中各位将士,还有延佑帝。所有人都说他正直,果敢,作为一军之将连个不良癖好都没有,不喝酒不近女色,简直就是朝廷官员的楷模,大延的顶梁柱,父亲的好儿子,妻子的好丈夫。
除了他没有机会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顾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是会温柔地牵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不要调皮不要捣蛋,还是会像那个摆摊的父亲一样,在自己闯祸之后气势汹汹地教训自己一顿呢?
母亲很少在她面前提父亲,即便有时候提起,也只是教育她要学习父亲的样子做一个顶梁柱,做一个……好男儿。她和苏氏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她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跑进父亲的书房里摸他古旧的铠甲,却被苏氏训斥一顿轰走的样子。
她很宝贝父亲遗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即便面上不怎么提起,但她对父亲的感情一定很深。
街头的石阶被雨水冲的发亮,石缝里绿油油的青苔争先恐后地挤出石缝,汲取着新鲜的水分。
忽地,平静的石道上玩耍的孩子们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纷纷停住了玩耍的动作,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向某个方向,附近的大人们将他们拉向自己的方向,面上都带了一丝嫌弃和无奈。
顾无言顺着他们目光所定之处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嘻嘻哈哈地从街道的尽头走出来,拐着小碎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伸出手去想要拉街边小摊贩的衣角。听着声音像是个姑娘。
她瘦骨嶙峋,颇有些寒冷的冬季只穿了一件破碎的长衫,又灰又脏,露在外头的五指指节粗糙巨大,看上去十分的狼狈。
但她却半点不介意似的,藏在头发后头的脸扬着巨大的笑容,嘿嘿笑着对路人喊道:“爹爹,娘……你是不是我爹爹?你是不是我爹爹?”她逢人就问,将几个孩子吓得不轻。
摊贩大人们倒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只是皱着眉头像赶蚊子一样赶了赶,顺带将自己摊子上的食物用手遮起来,以防被那疯女人碰到卖不出去。
顾无言问客栈小二道:“那是谁?”
小二搓了搓手,知道面前这位出手阔绰的贵人不好惹,连忙道:“客官您快进来些……别被那疯婆子碰上了,她也不知道哪来的,逮谁都喊爹娘呢!来了我们镇子有个把月了!”
又是个疯子?
昨天碰到个傻子,今天碰到个疯子,会是巧合吗?
“官府不管吗?”顾无言挑眉问道。
这小县城虽不比平州城之流,但也有正儿八经的县太爷,怎么会放任她胡乱上街呢。
小二赔笑道:“嗐,贵人有所不知!咱们县太爷怎么会不管呢,要是她伤了人怎么办?可是每次将她安置下来她就跑了,每次安置就跑了,她别的也不干,就每日每日地在镇子上瞎转,像是认道儿似的,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脑筋有问题的嘛……管个几次县太爷看她不偷鸡摸狗的也不打人,就懒得管她了!”小二指了指自己的脑壳,示意顾无言不要靠近她。
大延横贯东西七八千里,各种阴暗的角落遍地都是,无奇不有,不说这偏僻的小县城,在北域当年闹饥荒的时候,人吃人的事情也是发生过的,只能说见怪不怪了。
顾无言应了一声,复又看了那疯女人一眼,转身进了客栈。
她在这个小县城的客栈休息了半日,换了干净的衣物,又给撕风喂了好些嫩草和玉米,随即带着先太后的遗物连夜赶路,花费三天回了京城。
延佑帝寿诞在即,接到顾无言带回来的先太后的手串十分激动,当着顾无言的面就生生地流下泪来,三呼母后。
福公公体贴地对顾帅使了个眼色,将泰安殿的门关上,有礼地朝着顾帅作揖行礼。
“此次辛苦顾帅了,陛下早就吩咐奴婢准备了厚赏,稍后奴婢便亲自送到侯府。”福公公生了一张圆圆胖胖的脸,面色红润饱满,看上去慈祥又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