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没关系,我……嘶……”
“叫你别动了。”
必安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马车围边上,眼观眼鼻观鼻心观心,巍峨不动。
他心中默念“主子是人不是畜生是人不是畜生”,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驾着马车踢踏踢踏地用最慢的速度朝着武安侯府的方向赶。
车厢内,顾无言瞪着面前距离自己不过半尺距离的宁西楼,他手上拿着沾了酒的棉布,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你别动。”宁西楼一只手扶着顾无言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棉布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那道浅浅的伤口上擦拭着,长眉轻拧。
他向来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很少有这样皱着眉不说话的模样,与平时有些出入。
顾无言绷着脸道:“真的没关系,只是小伤罢了,过两天就看不出了。”她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少,自然不会将被柳叶刀轻轻划到的伤口放在眼里。
她到蠡县的过程中碰到两三波杀手,不过对方显然低估了她的实力,并未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甚至顾无言还有一种错觉,有第三方在暗中保护着她,虽未出面,但的确是存在的。
“你不用这么仔细替我清洗,等一会儿回府了我叫玄东璧给我上点药就好了。”顾无言心底产生一丝异样的感觉,宁西楼扶着她下巴的手干燥又温暖,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竟然正在被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的感觉。“他的药挺好用的,这点伤疤都不会留的。”
周儒派来的杀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模样虽然显得狼狈了一些,但除了脸上那道细不可见的伤口之外并没有其他伤处。就连脸上那处也是在救青花的时候不察被一柄柳叶飞刀给擦了过去,不小心才划伤的。
“玄东璧?”宁西楼擦洗伤口的手微微一顿,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嗯,是位神医,和我母亲有故交。母亲担心……我,所以自小让他陪着我去军中,将我的命捡回来好几次。”顾无言实诚地说。
宁西楼不声不响地在她那道一寸长的小伤口上撒了点马车上备着的金疮药,淡淡的“嗯”了一声,旋即将手收了回来。
马车又走的慢,半天了还没到侯府。
见他不说话,为了不尴尬顾无言只得找话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听青花说了不少周府的事,孙墨白那边可有查到别的什么?”
“嗯,”宁西楼应了一声,“孙大人查了周儒的生平旧事,收获颇丰。他的家世背景并不强大,是凉州人士,政绩也无太大的突出,但近些年升官却是升的快了一些。”
青花是后来才去的周府,知道的也是近四五年的事情,对周儒的过往知之不详。
“青花说周儒是为别人做事,游好之在吏部掌管官员升调派谴,与周儒二人一起自成体系,手下掌握了不少官员……不过具体是谁她不知道。”顾无言将自己从青花那边听到的事情说了,具体的细节还没有问到。她找到青花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姑娘全身都是伤,像是从山上滚下来的,躲在溪边的树下瑟瑟发抖,强撑着才没有昏迷过去。
说了个大概之后她便晕了,一路都是被顾无言给抗回来的,现在正在玄东璧那边治伤。
顾无言敢肯定,周儒本来定也是想对青花下手的。
可一来她不是家生子,不值得信任,二来比起长相美艳的红蝶来说,青花长得实在是普通了些。
那姑娘虽长相一般,可是聪明的很,这些年耳濡目染地发现了不少消息。
那日提出回家也正是因为偷听到了周蓁蓁和红蝶吵架,她直觉会发生什么糟心事情,思前想后决定先回家去躲一阵子,碰巧祖母病故,她大约能呆到风头过了再回来。
周儒没有想这么多,心中笃定青花的卖身契还在周府,她不敢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这便允准了。可周蓁蓁出事之后他顿觉不好,又有孙墨白派手下去蠡县调查青花,当机立断痛下杀手,想要将青花杀人灭口。
至于京畿府衙的捕快,那只能算是个添头。
“周儒的手不干净,他的事情还有的查,青花是个重要人证,不如将她交给京畿府衙保护。”宁西楼淡淡提议道。
顾无言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等她伤势有所好转我便交托给孙大人。”
说着,宁西楼又与她说了有关红蝶和段泽中还有周蓁蓁三个人之间的纠葛,顾无言听得面露唏嘘,可惜道:“段泽中也算是个汉子,只是可惜方法用的不对。”
“汉子?”宁西楼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何为汉子?”
“敢作敢当,敢爱敢恨吧。”顾无言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他与红蝶可惜在身份差异,可他并不介怀,甚至还想替红蝶隐瞒杀人一事……我并非觉得他们的行为是对的,周蓁蓁行为的确可恨,可到头来没有人有办法能够妥善处理这段孽缘之时,似乎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了。”
说完,顾无言微张着嘴,顿了顿失笑道:“我不应该说这种话的。”
她是大延的武将,是踏潮军的少帅,眼中心中只有对与错,黑与白,不应该存在无可奈何的想法。若是她也认同了这种釜底抽薪同归于尽的行为,那便是错了。
顾无言笑道:“至少案子现在已经水落石出,剩余的交给孙大人即可,判断他们值得怎样后果的是大延律法,不是我。”
顾无言鲜少有露出这样无奈的样子,宁西楼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没有收回目光。
马车幽幽地在武安侯府门口停下,顾无言当先跳下马车,朝宁西楼挥了挥手:“到了,多谢。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宁西楼回以一个温柔的淡笑,随即放下了车帘。
守在武安侯府门口的侍卫是跟着顾无言一同从北域回来的兵蛋子,什么时候见过自家顾帅这般娇娇柔柔地坐马车的样子?此时又值傍晚,府门口没有什么人,一个个便露出了猥琐的本性,打招呼道:“言哥言哥,来来来……那个美人是谁呀?”
“咱们是不是就快有世子妃了?”
“要不怎么说咱言哥器大活好呢,看看,刚回京城没几天,就勾搭上了这么好看的美人。还要什么媒人啊……媒人那边的货色能好?”
他们见四周无人,不要脸皮地说起了荤话。
往日一向是顾无言送宁西楼回府,今日却是第一次坐宁西楼的马车回来。宁西楼长得好看,马车窗上又有帘子,他们看不清楚宁西楼是男是女也正常。
不过这不能成为他们打趣自己的理由。
顾无言横了他们一眼,轻哼了一声:“滚蛋。”便一撩衣摆大踏步地朝着府里头走去。
傍晚的岳华院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十两不知跑去哪里了,只有玄东璧隔壁的房间亮着灯。
为了方便玄东璧救治,顾无言没有将青花放在客院,而是带到了岳华院来安置在玄东璧旁边的厢房。
她推门而入,灵敏的鼻尖还闻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
玄东璧正坐在床边替青花施针,抬眼见顾无言来了,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姑娘倒是命大,对方对她没有手下留情,伤重的很。”
“怎么样了?”顾无言问。
青花身上衣物尽除,伤口都被处理好了绑好了绷带,露在外头的脸毫无血色,看上去模样凄惨的很。
玄东璧睨了她一眼:“还行吧,再晚治一两个时辰可能就死了。”他见顾无言四下张望了几眼,没好气地说道:“臭小子替我熬药去了。”
“哦。”玄东璧这么说,那青花便是没事了,顾无言微微放下心来。
她刚准备走,却见玄东璧扔下正在施针的青花朝自己走了过来,语气不无苛责地皱眉凉道:“你又受伤了?”
方才顾无言急着去府衙找宁西楼和孙墨白,把人放下就走了。玄东璧的注意力又被濒死的青花给吸引了,没有注意到顾无言。眼下空闲下来,竟是看到顾无言的面上横着一道浅浅的红痕。
顾无言这么多年来大伤小伤不断,玄东璧早就习惯了。但他是不能接受顾无言在京城这种根本不需要动手的地方受伤的,还不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蓦地走近,顾无言刚要说没事,脸上却是一凉。
玄东璧伸出手抵着她的脸颊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伤口,旋即微微地眯起了眼:“擦过药了?谁帮你擦的?”他低下头,鼻尖凑近顾无言的脸两寸轻嗅了嗅,表情更加古怪了。“龙血竭?哪来的?”
方才远看时她脸上的红痕还有些明显,此时近看内里竟是已经在愈合了。
这龙血竭不是什么普通药物,至少也是皇宫大内才有的专门拿来给主子使用的,一钱价值万金,什么完蛋玩意儿拿那药给顾无言这个糙货抹?
她脸上还带着几不可见的酒味,像是刻意用酒味来清洗掩盖的。
顾无言没那心思理会玄东璧的疑神疑鬼,向他交代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十两在熬药,她便自己去后厨烧了几桶水拎回房间,简单地冲洗了一番,洗刷下连日来奔波的疲惫。
沐浴过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蝉鸣吱吱,顾无言方才觉得肚里空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过水食了。
她正准备去随意弄些吃的,就听得院外轻轻的脚步声。
李嬷嬷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胳膊上还挎着一个食盒,见顾无言正坐在房间门口擦拭着自己的头发,慈爱笑道:“世子刚沐浴呀,用过晚膳了吗?”
岳华院的一向没什么下人伺候,也就一个十两负责院里院外的大小事宜。如今十两在煎药,院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顾无言耸了耸鼻尖,眼前微微一亮:“松仁牛肉?”
“世子的鼻子可真灵。”李嬷嬷嗔笑,走进屋内将托盘放在一边,旋即将食盒打开,从里头取出几道菜。“世子刚回来,嬷嬷来不及多准备,炒了一个松仁牛肉一个虾仁菜心,还有一碗小米粥……世子不要嫌弃,先垫垫肚子。”
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色泽艳丽香味醇厚的吃食放在面前顾无言才觉得饥肠辘辘,肚里难受的紧。
她将擦头发的帕子扔到一边,食指大动。
见她难得露出这般孩子气的猴急样,李嬷嬷失笑着从一边拿起帕子,站到顾无言的身后替她擦着,小声道:“女孩子洗了头定要快快擦干才好,不然等那来了,遭罪。”
看她吃的心急,李嬷嬷心底更加心疼了。
若世子能坦坦荡荡地以女子之身过日子还有多好,她本应和庭家姑娘一样,自幼含珠而生,戴玉而立,无忧无虑地做个娇小姐,待及笄之后夫人便能挑三拣四地为她寻找合意的婆家,嫁人生子,儿孙满堂……
可现在,女身儿养不说,她还是一军少帅,还是一国之将,自幼便承受了她这个年纪不应当承受的重担和痛苦,风餐露宿,饱饿不知,日日在外奔波。
李嬷嬷心疼地看着顾无言后颈处一道歪歪扭扭蔓延到衣襟子里的陈年伤疤,口中发苦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之地。
若是被人发现世子的真实身份,只怕整个侯府都要被满门抄斩。
顾无言感觉到李嬷嬷的情绪,却并未多言。这么多年来她早就习惯,于是只是默默地将李嬷嬷送来的菜都吃了,方才啜着小米粥问道:“那是什么?”
“哦、哦……”李嬷嬷回过神来,将托盘里整齐叠好的布料抖开道:“这是夫人命奴婢准备的新衣……明日乞巧宫宴皇后娘娘是指定了要世子参加的,咱们不可失了礼数。来世子,一会儿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为了方便行事,顾无言没有什么繁复的衣装,除了朝服便是收口窄袖窄腿的短打。李嬷嬷拿来的是一件银白色绣蓝丝云纹的薄衫外罩,袖口也是收起的,但下摆翩跹,颇有些江湖风流少侠的味道。
------题外话------
玄东璧:我闻到了有人想呛行的味道!
宁西楼:不好意思,我是想呛人。
顾无言:你们在嗦森莫?(台湾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