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孟婆和神龙大人再次坐到一起，两人都很安静没了往日的剑拔弩张，因为彼此都清楚，是时候做决定了。


    沉默良久的神龙大人还是先问起了忘川河的情况，他承国运而化神灵，并非什么都不懂也无法毫无心理负担随着自己的心意，想如何便如何。


    今夜的小龙过于安分成熟了些，反倒让孟婆不适应了，要知道平日里两人也算没少打交道，哪怕顶着个高高在上‘神龙大人’的头衔，也改变不了他不过百来岁的事实，比起孟婆这个不知道活过多少年岁的老人家，他难免显得孩子气了些。


    不过，“怨鬼冤魂哀鸿遍野、四溢流窜而出，祸乱世间！”孟婆还是将忘川河的严峻形势如实告知了他，其实也无需多言，结界外那些蠢蠢欲动的鬼魂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放阿莹回去，她会怎样？”神龙大人只是蹙了蹙眉，很快又恢复如常神色，问道。


    “魅，本是由渡魂之剑的剑气所化，借助混沌之力而成魅，注定要吸纳怨煞之气，两者相生相克、此消彼长，若渡魂之剑没有及时净化魂魄，结局要么怨煞被魅吸收，要么魅被怨煞吞噬殆尽。”孟婆顿了顿，补充道，“无论怎样，阿萤，都不会回来了……”那也是她，从襁褓中就开始养了好几年的孩子啊，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呢。


    “过程，阿萤会感到痛吗？”比起孟婆此起彼伏的情绪波动，他的语气依然平静，仿佛只是在掂量一件小事。


    “会，如同灵魂被生生撕裂成碎片，她的每一丝意识传达的都是深入骨髓的痛，她会日夜哀嚎，这个过程或许会持续很久，直至她再也无法忍受，选择放弃自己的灵魂而被怨煞完全吞噬，从此，永堕黑暗，再无轮回！”虽然此事应该理性对待，但孟婆的感性让她难掩气愤，尤其在看到这位口口声声替阿萤抱不平，说什么都要护着阿萤的神龙大人，此刻却表现得无动于衷的模样。


    可不多时她就被打脸了，只听得神龙大人沉吟片刻后，那平静无波的语调尽显坚定，“既如此，就让本座替她承受这一切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孟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迟疑问道。


    “以命换命，用本座的命换阿萤一个幸福完整的人生！”神龙大人这次说得很认真，仿佛这已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了。


    “你是疯了吗？此法是否可行还未知，但你是气运加身、国运成灵，半只脚踏入修行大道的人呐，历朝历代都不曾出你这么一个，你的仙途注定一片光明，如今竟要为了这么个半路捡来的丫头片子放弃现在的一切，甚至是坠入地狱、饱受酷刑，你就不怕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吗？”孟婆越说越激动，她虽看不惯小龙一副淡然的样子，但没想让他走极端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小龙这以命换命的法子都不值当。


    神龙大人却“噗嗤”一声笑了，道：“照你这样说，本座这以命换命的法子还是可以一试的。婆婆，你会帮我们的对吗？”


    孟婆噎了噎，好半晌才道：“你简直是个疯子！”随即一甩袖子背过身去，的确，以小龙国运化灵的强大神魂献祭渡魂之剑，应该能助其镇压忘川河里那四溢而出的怨鬼冤魂和怨煞之气，但这不是自己要说的重点啊，他怎么就揪着那以命换命不到十成几率成功的法子不放呢？


    真是个不知轻重，无可救药的臭小子！


    气氛趋于沉默，良久，神龙大人似是换了个话题，道：“婆婆，你以孟婆之姿守在奈何桥边多久了？”


    孟婆的情绪已经平复，虽有些奇怪小龙为何有此一问，还是认真回忆道：“多久怕是记不得了，只知道，人间山海已平、天地已荒，我这不死不灭的身子也已经老了。”


    “一碗孟婆汤，情断忘忧殇，奈何桥上过，恩怨不思量。你目送着无数来来往往的灵魂踏入轮回，自己却不肯忘却前尘往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在三生石上念三生，奈何桥边叹奈何。”神龙大人的语调缓慢而悠长，说出来的话再次让孟婆破了防。


    转身欲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神龙大人却无意让她回应，而是起身缓步走到一旁的草丛边，摊开手掌，只见一只提着灯笼的萤火虫踉踉跄跄地飞了过来，停在他的掌心。


    神龙大人笑了笑，用最波澜不惊的语气说着最毅然决然的话，“本座承国运而化神灵，成道成仙的起点已经比大多数人都高了，但，我也有我的执念。命运对阿萤不公平，她本该像正常女儿家一样嫁为人妻、相夫教子、享受天伦之乐，我希望她有一个幸福完整的人生，哪怕，这是用我的命换来的。”


    随即，视线自那些守在结界外的鬼魂身上一一扫过，道：“这些鬼魂们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生前并非天生的坏，也不是作恶多端之人，若是真正的恶灵想必也不会让冥府如此头疼，正因为他们更多的是无辜之人遭遇了不公、不幸，或是冤枉陷害，或是天灾人祸，等等，总归命运欠了他们一份因果，才导致他们死后生了怨气，该实施的灵魂处罚已经处罚过了，牵挂尚在、怨气未消，慢慢演变成执念，执念未解，煞气便由此而来。”


    众生皆苦，执念丛生！


    “你……”孟婆此时已经不会说话了，她没想到小龙看得这样通透，是啊，前尘往事哪能轻易说放下就放下，那些是非恩怨岂能说释然便释然，越是历经地狱十八般酷刑依然守着执念不散的鬼魂，生前越是纯粹执着的人，若是这些人饱受轮回之苦还能拿得起放得下，恐怕早就涅盘成道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大多数生灵依然沉迷在滚滚红尘中不肯自拔。


    “你，不会后悔吗？”可惜，孟婆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在神龙大人清明的眼神中化作一声叹息。


    奈何还是无法接受，不由得喃喃自语着，“为什么？”既是问别人，也在问自己，仿佛尘封许久的记忆碎片正在一点一点的拼凑起来，是啊，她不是也一直守着那点执念在过吗？


    神龙大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人间这些年时局动荡，苦的是芸芸众生，本座承国运而化神灵，他们生前皆是本座的子民，若本座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那就陪着他们一起下这地狱，承受命运的苦楚吧。”


    万鬼恸哭，神灵，悲悯世人！


    孟婆猛得抬头，这一刻，眼前的人仿佛不再是那个不过百来岁的小龙，而是人们口中真真正正的神龙大人。


    她以为她已经理解了小龙的执念，却不知道她根本不懂神龙大人的爱。


    她一直觉得奇怪，冥界那消失千万年的神秘主宰既然创造了吸纳怨煞之气的魅，为何又让魅有了灵智，有灵智便会有情感，有感情便会滋生七情六欲。魅的宿命注定悲惨，有思想有情感在遭受悲惨命运时难免生出怨恨来，本是为了吸纳化解怨气，反倒弄巧成拙，徒增更多怨气。


    也许，魅从来都不是目标，冥河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神龙大人来的，因为神龙大人爱阿萤，也爱世人，唯有这般有小爱有大爱，因小爱更生大爱，温柔、强大、包容的灵魂才能真正镇压忘川河里那四溢而出的怨鬼冤魂和怨煞之气。


    可是，这对神龙大人又何其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