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书房里,紫藤只能依稀地看到苍梧的轮廓,对她而言,就算只是他的轮廓,她能看到也是心满意足了。
“夫君回府了,怎得没让人通知我。”
轻巧跟在她身后一同进了书房,整个人显得畏畏缩缩的,头也不敢抬起。
紫藤喝道:“还不去掌灯。”
“是,是!”轻巧拿了火褶将书房内的灯点亮。
橙红的烛火让视线不再昏暗,洋溢着温暖,却未能在两人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反而将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地鸿沟照耀得愈发亮堂了。
苍梧坐在案几前,静默无声,光晕下,他的脸色依旧阴沉。
她想过去,却迈不动步伐,烛火下,她的笑容僵硬。
“夫君……”良久后,紫藤开了口,步伐微动,走到了案几前,“已是戌时了,该用晚膳了。”
苍梧抬头,未有瞧她,唤道:“知秋,晚膳我想在花园的碧落亭里用。”
“是!”
知秋就在外头,听到这话便往厨房去。
“等等……”苍梧又唤住他。
“长老还有何吩咐?”
“取一壶酒来。”
“酒?”知秋眨巴了一下双眼,“长老要饮酒?”
他很少在晚膳时饮酒,多是饮茶。
“嗯!”苍梧起身,银发微扬,即使已经年过1500岁,容貌依旧年轻,也仍能让人赞一句公子如玉,“我与夫人多日未见,今日兴致好,外头又明月当空,美景宜人,赏月饮酒倒也相配。夫人意下如何?”
紫藤身子微颤,不敢相信他会邀她一起赏月,神情略有些激动,紧紧地拽着裙摆,如果不是他就在眼前,能嗅到他身上的松香味,她会以为这是在做梦。
“夫人不愿意?”
她慌忙摇头,“不,夫君既有此雅兴,紫藤自然陪同。”
苍梧点头,比了个请字,“夫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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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悄悄的。
天空染成了精致的深蓝,云飘过时,一抹银光扫入花园中,诱人的银光就如同一位盛装的妇人,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漫步,让夜不再黑暗。
抬头望去,明月如白莲,似在湛蓝的水中怒放,让树、花、草,乃至能看到景色都镶上了银边。
花园中还有一湖泊,湖中的月,更是扣人心弦,倒映在水中,丰满而圆润。微风吹来,水面荡起涟漪,那月亮的倒影散了,却把整个水面变得波光粼粼。
星月交辉,最是赏月的好时光。
一壶酒,几碟小菜,夫妻共饮,说些家长里短,是紫藤此生最大的愿望,她以为此生都不可能会实现,或许是美好来得突然,她久久无法回神,呆然地坐在亭中的石椅上。
“夫人,为何不说话?”苍梧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到她跟前。
她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这又是淡酒,对身体无害。
她望着酒杯,杯中也有一轮明月,照耀得眼睛模糊了,她拿起杯子,一口饮下,热酒入喉,催落了盘旋在墨眸中的眼泪。
知秋忙着布菜,妥帖后,本想随身伺候,苍梧挥手让他退下,走时他将轻巧也带了下去。
轻巧一离开紫藤,松了一口气,她的手上包扎着绷带,入了知秋的眼,他惊道:“你这手受伤了?”
她慌忙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嗯,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怎得这么不小心?”
知秋在苍梧府的仆人之中地位最高,为人也厚道,颇得府中下人的爱戴,轻巧知晓他是在关心她,但有些事她不能说,挤出个笑容道,“不碍事的,就是上次搬个重物砸到了,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就不会了。”
“可让巫师看过了?”
“看过了,也开了药。”这伤其实折腾得她几日都睡不好,偏紫藤不许她离开,她根本没时间去找巫师看病,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偶时碰到,都是锥心的疼,再拖下去断了指头怕是就要废了,但她不敢对知秋说这些,她是紫藤的人,是仰着她的鼻息生活的。
“下去早些歇息吧,夫人那我会伺候。”
轻巧摇手,“不成,夫人她……”她顿了顿,低下头轻语,“夫人她离不开我。”
“平时离不开你,今日不用,你就安心吧。”
她还是摇头,脸上出现怯意,“还是……不用了。”
知秋没觉出哪里不对,只当她是忠心,说道:“那有事了你就叫我,别太苛待自己,长老性子宽厚,你受伤,偷个懒没什么的。”
“嗯!”
两人越行越远,在月色下消失了身影。
亭中,紫藤终于找回了神智,见苍梧在替她斟酒,心中暖热,慌忙接过酒壶,“这种事怎么能让夫君来。”
“斟酒而已……”他没有阻止,细细地看着她的面容。
紫藤被他瞧得脸色发红,斟酒后,说话都结巴了。
“夫君,喝……喝酒。”
“夫人也请。”
这样对饮,在紫藤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她又开始激动了,胸里的心脏呯呯地跳,她不明白他今日为何会这样待她,是终于知道她的好了,还是他想通了,知晓了她的深情。
受伤的时日里,他虽不是每天来看她,但总比之前多了些,只是每次停留的时间很短暂,说的话也无关痛痒,而近日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离上次见面,已隔了五天了。
因为突然,她没法好好的整理思绪,若知道今日他的心情会那么好,她应该换身衣服,还有……她摸了摸发髻上的贴花,会不会太素了,那支紫色的翠钗,她放到哪里了,紫色是最适合她的颜色。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双颊红润,洋溢着暖暖的春光。很难想象,夫妻多年,竟还会为了他突然的邀请感到慌张,连话都说不利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曾以为是骗人,如今……如今是不是等到了?
不……
苍梧永远都不会变。
脑中有一个阴冷的声音席卷了她。
她浑身一颤,如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冰水,寒意瞬间窜过四肢百骸,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苍梧,依旧是那个冷漠,从来不会对她笑的男人。
一阵风吹过来时,飘来亭外的桃花,那些花瓣刺疼了她的眼。
桃花,是那个人最爱的花。
这棵桃树也是那人来时栽下的,他再忙都不会忘记照料它,算起来与这课桃树相处的时间比她还长,她连棵桃树都不如。
盛开的桃花树巨大的像一把桃粉色的伞,遮蔽了她能看到的一切,只要这棵桃树还在,他就绝对不会变,这是她早就了解到的一个事实。
她只觉得身躯直往下坠,一抹晕眩袭来,她很想痛哭,但哭不出来,哭泣早在日常里给消磨殆尽了,就是要哭,也会低弱地如蚊蚋振翅而过,她水晶般的双瞳迷离了,渐渐绽出狠戾之色,但很快眼睛眨了一下,狠戾便像雾霭般迅速散开。
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示好!
她低下头,闭眼片刻,又睁开,恢复了安静清澈。
“夫君今日这么高兴,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她绽开笑容,一点看不出先前的挣扎、悲痛、以及恨怒。
即便内心鲜血缭乱,她的眼睛也一如水晶般的透明。
苍梧看着她,没有错漏那些被隐去的厉色,内心轻笑了一番。
他曾以为她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静若琼枝玉树,动若凌波踏步,可惜这些美好,他只是欣赏,从未想过要独占,久了也就忘记了,引不起一丝波澜。
长久的日子里,他与她话都极少说,就是有也是她先开的口。不是没想过要好好待她,而是心中早已被一个人占满,分不出任何空间给她。
他以为她会与自己一样,久了也就心如止水了,在府中她还是夫人,在外头她也是长老,地位超然,她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他以为这样的日子除了不能给她爱情外,该给的都给了,她不会有所不满,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她,或许依然眉目如画,不改端庄,但心已变。
她恨他!
从刚才那短暂的眸色里,他看到的只有这三个字。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应该是她花了多少时间才累积出这般的恨,恨得能罔顾族群的安危,犯下滔天大罪。
清雅如诗,婉约如水……是她的过去。
心如蛇蝎,人心丧尽……是她的现在。
想到此,他皱起眉头,变成这样,他笃定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是自己将她变作了蛇蝎妇人。
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最错的就是自己不该娶她。
娶她就是给了她希望,她是带着希望嫁过来的,他却没有给她一丝可能的机会。
他下意识抚摸向腰间的玉佩,里头藏着的香囊,即便过了两百年,仍残留着淡淡的香味,他冷静、沉着,几乎没有做错过一件事,可是在在这个香囊的主人面前,屡屡犯错,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娶了紫藤。
如今错误已造成,难以转圜,既成了夫妻,没有夫妻之情,多年的相处总是有的,他不想她死得太凄惨。
判族之罪必须五马分尸,所以他想劝她自首,到时一杯毒酒就能了结余生,也不用受太多的苦。
紫藤像以往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月光下,他整个人凝定在白芒中,肌肤如映着霞光的白玉,发在微风中颤动,散着一丝一丝银白的光芒。
一点没有变,岁月无论过去过久,他还是那般俊美,眼神也依旧那般清冷,但她见过好几次,当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这双清冷的眼里总是荡漾着春水般潋滟的清辉。
为什么一定是那个人,又为什么不能是她?
她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她与那个人差在哪里?
他的心为什么可以那么专情,同时又可以那么冷情。
她不明白,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明白了。
当心冷了以后,任何事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他关心的,爱护的人通通都活在地狱里。
“王康复了,难懂不值得高兴吗?”
她抽搐了一下眼角,觉得这句话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是啊,王能康复,真是吾族之幸。”她替他又斟了杯酒。
“就是可惜……”他抿了一口酒,话语稍顿。
“可惜什么?”紫藤放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拽了一把。
“可惜到现在也还没查到白羽的人马是怎么混进王宫之中的!”
一语落下,夫妻两人像是说好了一般,对望了一眼。
他目色平静。
她亦然。
只是内心暗潮云涌。
他知道了!
紫藤神色一僵,因为对他太熟悉了,所以不用明说,她也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原来这赏月的邀约,竟是一场鸿门宴。
呵呵……
她暗笑在心头,面上不露痕迹。她不关心他是怎么知道的,从下手开始她就想过自己最惨的结局是什么,只是……他是否想过要救她?
一定是没有了,在他的心里,那个人的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事的确要好好查一查,看来夫君又要辛苦了。”
苍梧没想她会那么平静,平静地看不出一丝破绽,她是没有听懂,还是笃定即便他全部知晓,她也有把握将一切罪责推脱掉。
对了,没有证据。
那些能证明她是奸细的证据,全都在那场浩劫中毁灭了,幻司府的阵法,白羽人马混进王宫时所用的结界符,以及给雨默的香料,这些证据都没了。
她完全可以利用这点反击。
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服紫英,强行羁押就会引起整个幻司府的反弹,眼下最怕的就是内乱,尤其紫英刚失去了女儿,这时候告诉她,亲妹是浩劫的罪魁祸首,她如何会信,就是有证据,她也未必会信,何况紫藤在浩劫前深受重伤,在外人看来,浩劫的事与她沾不上任何关系。
难就难在这里。
他会发现紫藤是奸细,也是源自木香偶尔间谈起香料而起,这原本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偏偏时间太巧合,心疑下,他就去查了,接着便将一些蛛丝马迹揪了出来,但这些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能是猜测,想要让所有人信服,只有她自己亲口承认了,可是看现在的状况,她是不会承认的,与其说是垂死挣扎,不如说她早就想好了退路。
最大的退路就是幻司府。
苍梧微眯起双眼,他其实可以直接杀了她,但暗杀,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她服法才能让雨默的罪责减轻,只是暗杀的话,在民心不稳的当下,只会引起贵族的不满,甚至会疑心魅罗是为了雨默随便找了个替死鬼。
那就严刑拷打,逼她认罪。
这个法子,他想过,但她近日常去幻司府看望,每日去后都会说好下次来的时间,未曾失约,连迟到都没有,要是突然失约,紫英必定起疑,会派人来寻,到时要如何解释?
他要魅罗宽限三日,就是知道这件事要妥善处理,唯有她亲口认罪。
死罪难饶,但至少能死得正气点,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算还了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但如今看来,她根本没有悔过之心,一丝半点都没有。
“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宫中政务繁多,你若有空,帮帮红松吧。”
“我已久不管事,姐姐又病了,这几日我怕离不开的,夫君就不要为难我了。”
这是在提醒他,幻司府是她的后盾。
“你可记得自己是五大长老之一。”身为长老竟敢判族,可否对得起当日的誓言。
“既如此,辞去不就行了,能者居之。”
紫藤见招拆招,虽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步,但已将她的心思透露了,她早已什么都不在乎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就是这句话的意思。
她不怕死,也不怕家族毁灭,心中只有复仇。
“是吗?”苍梧垂了眼,嘴角泛起嗤笑。
她能做下这等弥天大罪,又还有什么可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