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太初的最后一缕存在在那九彩神光之下灰飞烟灭,一丝不存。
那股如沉重阴云一般压在天顶的恐怖压迫力,终于也跟随着烟消云散了去。
神梧内部空间,众人心头戛然一松。
与此同时,击退了太初人皮所化的庞大面孔以后,那天上的透明人形身上九彩神光缓缓散去,最后消失于无形。
当然,将整个神梧笼罩的九彩神光屏障也跟随着褪去,不见了踪影。
这一刻,两股截然不同的压力同时消散一空。
地上众人,不由尽都松了口气。
上至神梧,饕餮,烛龙。
下至那无数的天启之人和九重天的无数生灵。
都是如此。
——哪怕那些下位重天的生灵们压根儿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那冥冥之中的恐惧消散之时,都让人欢呼雀跃。
第九重天上,无数天启之人更是喜极而泣,劫后余生的喜悦笼罩在整个天穹大地。
得救了。
而余琛心头一块悬着的石头,也终于落地。
“太初……”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心有余悸。
有一说一,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无力。
在费劲一切手段解决了三尊皇族古仙以后,面对那太初人皮的可怕威能,第一次感受到彻骨的无力和无计可施,就好似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倘若不是那来历不明的“孽障”出手相助,他今日连同饕餮,烛龙神梧还有梧桐洲上的一切生灵,恐怕都要葬身于此。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对于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余琛而言,更是如此。
“下一次见面……不会是这样了……”
他喃喃自语,望向天际。
目光好似透过无穷虚空,看到了那黄金沙滩之上的伟岸身影。
好似宣战!
砰——
就在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都算是松了口气的时候。
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回荡天穹。
余琛等人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那透明人形身上已布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裂纹,从下半身开始,坍塌破碎,化作无形。
坠落下来。
余琛耗尽出手,一缕天地之炁化作一股柔和之力,将他接住。
等真正落到地面的时候,那透明人形的双腿已完全消失,那蛛网一般的可怕裂纹还在向上延伸。
余琛二话不说,强忍伤势的痛楚,挥手之间运转生死天道,转眼之间就有无数生机之力倒灌而下,涌入那透明人形的身躯当中。
——虽说不清楚对方真正的来历和背景,但方才被他救了一命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般情况下,余琛自然不可能看着他灰飞烟灭。
哪怕忍受道伤,也要运转生死天道,遏制对方的死亡。
可惜……没用。
只看那茫茫生机之力,径直穿越了那透明的身躯,没有起到任何一点儿作用。
——一如先前他无视了太初的攻击那样。
余琛眉头一皱。
不应该啊!
他的生死天道,可不是什么只能恢复肉身的“生机”,这是连同灵魂的腐朽和伤势都能逆转的“天道”的力量。
可以说,只要是生命,就能够被他的生死天道所影响。
但眼前的透明人形,却好似完全免疫那般。
无论好坏。
“你……不要白费功夫了……”
那透明人形没有五官,所以无法显露出任何的表情来,但余琛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好似长辈对晚辈的那种情感。
——可余琛分明压根儿就不认识他。
“生死天道……这是逆转生与死的无尚手段……但你现在重伤在身……继续下去……对你也是难以逆转的伤害……”
那透明人形开口道:“况且……吾早已死去了……肉身魂魄真灵都已埋葬在无数万万年前……如今有的只是一抹概念而已……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所以……停手吧……”
余琛沉默,但还是停下了动作。
因为他知晓,他可能当真无能为力。
“真好啊……你如今的模样……有好好活着……”透明人形再度开口道。
余琛眼睛一眯,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再度升起——这透明人形,似乎真的认识自己。
但自个儿却好似从来没有任何一点儿印象。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都是如此。
“您……认得我?”余琛喃喃开口。
那透明人形点头,但好似不愿继续多说此事,只是道:“吾知晓你有很多疑问,如今你的强大也足以知晓这些,所以吾会将一切都告诉你,你不要急,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余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挥手之间,无穷混沌将他们俩覆盖,隔绝内外。
“前辈,您现在可以说了。”余琛开口道。
“吾……或者说吾辈……自称余孽。”
不知是自知命不久矣,还是因为对象不同,总而言之,面对余琛之时,这透明人形并没有像面对神梧时那般插科打诨,敷衍而过。
他首先道明来历,自称“余孽”。
余琛心头一动,“像……大源那群家伙一样?”
“大源?”透明人形听罢,摇了摇头,开口道:“——不,他们还称不上余孽,他们还活着,只不过是困在了方舟之内,游荡于那时空长河之外,他们还有灵魂,还有肉身,还有寿元和生机。
但吾辈不一样,吾辈这些家伙,是真正的孤魂野鬼,魂魄和肉身都已腐朽,只能凭借一抹概念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
“不是您……而是您们?”余琛不太能够理解所谓的介于“存在于不存在之间”究竟是怎么个事儿,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透明人形口中的“吾辈”。
也就是说,像他这般存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对,吾辈。”那透明人形并不避讳,开口道:“吾辈藏身在存在与不存在的夹缝当中,没有任何空间的限制,静待……时机。”
“什么时机?”
“譬如……今日。”透明人形再度开口:“太初早已察觉到了你的存在,所以他一定要杀你。而吾辈绝不可能让你就此死去,这便是……吾辈应当出手的时机。”
“您们……究竟是什么人?”余琛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自个儿跟眼前的透明人形有什么交集,他们为啥哪怕付出这般代价,也要保护自个儿?
——天底下从没有没来由的恨,自然也不可能有没来由的爱。
“吾辈啊……”透明人形听罢,沉默半晌,摇头道:“一群失败者罢了……
你知晓……大世轮回吧?你也知晓大源世界吧?你更知晓三界是在大源世界毁灭以后,方才诞生的世界吧?所以……大源世界以前呢?”
余琛一怔,突然想起先前对方和太初的对话。
——无数纪元以前。
“看来你已经有所猜测了。”透明人形好似不愿意提及那些历史,声音低沉:
“吾,还有吾辈,都来自……大源世界之前的纪元,来自大源世界之前的世界。
所谓的大世轮回,已经生生灭灭了无数次,唯一不同的是,在大源那个无比繁盛的纪元,太初的存在由一段冰冷的世界规则,产生了意志而已。
吾辈的纪元存在的时间,还要早于大源之前,吾曾亲眼看见吾的纪元和世界,由盛转衰,最后毁灭在所谓的大世轮回里。
吾亲眼所见,万家灯火,璀璨星空,一照覆灭,吾自不甘,所以哪怕身死魂消,灰飞烟灭,也仍保留一缕不散执念,游荡于存在与不存在的夹缝中。
而也正在那时,吾遇见了他们——他们同吾一样,都是一个个文明毁灭以后,属于哪个纪元的至强者所留下的不散的执念,吾辈自称……余孽。
吾辈游荡于真假的间隙,存在与不存在的夹缝,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的!”
“——复仇?”
“不,是……不再有。”
透明人形的声音,相当低沉:“复仇自然让人愉悦而畅快,但并没有意义,特别是在大源文明之前,当太初还只是一段规则的时候,更是如此,哪怕彻底摧毁了它,曾经的一切都已经无法回来。
但……在存在与不存在的夹缝里,吾辈见到了太多,太多文明,太多生灵,在蓬勃向上的时候,迎来绝望和终焉的时刻,那般哭声,那般哀嚎,那般痛苦和无力……每一次都让吾辈重新想起那太阳不再升起的最后一晚。所以,吾辈不愿这般惨剧,再发生任何一次。”
余琛听到这儿,大概明白过来。
眼前的透明人形,竟是来自早已覆灭的纪元,他们身死道消,却因为某种原因保留着一缕执念,意图终结所谓的“大世轮回”。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余琛再问。
“当有关系。”
透明人形摇头道:“吾先前所说,只是吾辈的理想,但也只不过是理想而已——实际的情况是,吾辈什么都阻止不了,什么都拯救不了,只能一次又一次看到无数纪元重蹈覆辙。因为无数次的纪元覆灭里,吾辈发现没有任何生灵,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太初——只要诞生在这一方世界里的事物,都没有这个能力。
直到……大源纪元,那个将各种稀奇古怪的技艺都发展到巅峰的文明,他们竟让那一段掌管生灭轮回的规则,诞生了意志,也就是如今的太初。
但……这同样是一种错误和悖论,世界的规则,是不允许产生意志的。
在世界的底层逻辑里,因为这种悖论和错误的变化,产生了应对之法。
也就是……你方才所看到的九彩神光,吾辈称它为……反世之力。
但它并非是一种具体的事物,就像它并非一枚成型的丹药,而是为了逆转太初的存在而诞生的一张丹方罢了。
接下来的无数岁月里,吾辈都在试图摸索和研究这张丹方,你先前所看到的九彩神光,便是那反世之力的不完全版本。
可尽管它并不完全,也并不圆满,但却已天生克制太初的存在——就像剧毒一样。
吾辈欣喜若狂,以为终于找到了终结太初的方式——就像它在文明的尽头突然出现,来终结吾辈一样。
但……吾辈高兴得太早了,那反世之力不仅对于太初而言是剧毒,对于吾辈而言……同样如此——虽说吾辈已失去了肉身和魂魄,但毕竟也是诞生于这太初世界规则之下的存在,那反世之力对于这太初世界的一切,都如剧毒。
所以吾辈完全无法按照那‘丹方’创造出真正的,足以毁灭太初的反世之力。”
听到这儿,余琛终于恍然大悟:“——但我……不是诞生在太初世界?”
“聪明!”
透明人形声音铿锵:“——你不一样,你来自天外,真正的天外,你完全不受反世之力的影响,所以倘若说这是一柄恐怖的剑刃,那你便是最好的铸剑人和执剑人!
早晚有一天,你会铸就那纠正错误和悖论的剑刃,斩下太初的头颅!所以在此之前,你绝不能死,哪怕吾辈死绝,哪怕天崩地裂,哪怕纪元覆灭,你也不能死!”
那股语气中的决绝,让余琛感到一阵心底发怵——但不是因为畏惧,毕竟倘若对方没有说谎的话,自个儿的目的和对方没有任何相悖的地方。
关键是……沉重。
那一刻他的肩膀上就好像是扛上了某种更加庞大和厚重的担子一样。
这些万千纪元覆灭后的执念,那无尽黑暗中的唯一的希望,压得余琛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若这般担子,是他人强加于他,那余琛当然不甚在意,白眼一翻,爱谁谁,爱咋咋,关我屁事。
可偏偏这也正是他要做的事。
偏偏……对方救了他的命。
偏偏……对方为此还付出了“消失”的代价。
余琛看着透明人形。
此时此刻,一番交谈以后,他胸腹之间的下半身,早已完全崩碎毁灭。
只剩下肩膀和头颅还在,而那无数密密麻麻的裂纹,仍好似附骨之疽一般延伸而上。
毁灭,一直都不可避免。